大红大黑

2017 年 9 月 8 日 每日人物 刘天媛

这是Epoch非虚构故事大赛50强作品的第43篇。

以下为作者原文,未做任何改动。


2016年的冬天,由南昌本土乐队触大囍用南昌方言演唱的摇滚歌曲《那年南昌》在我的朋友圈里被刷屏了好几周。我联系到这个乐队,和他们的主唱丁钰聊了聊,听了一些他自己和圈内朋友的故事,让他分享了一些关于当下二三线城市摇滚生态的见解,以及对于自己、乐队和摇滚大环境发展的愿景和展望。跟着触大囍从发歌到现在这大半年时间,我看见南昌的红和摇滚的黑正在以一种不可名状的态势交融着,并且已经闪耀出了一些喜人的光芒。




 | 刘天媛 

中国传媒大学



图片来自黑铁livehouse豆瓣站



1



见到丁钰的时候,他穿着印花棉睡衣,头发像是出门草草收拾了下,但也难以掩盖刚起床的凌乱,哪怕这已经是下午五点。“昨晚酒吧通宵去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沈义跟我说有个学生想给大囍拍纪录片,”丁钰说着拿出一根中华准备点着。


“哥,星巴克里不能抽烟。”我怯怯地补了句。


“嗨,抱歉抱歉,”说着把烟插回烟盒,“之前也有很多媒体说想来拍,我都拒绝了。没别的,我们就是不太想搞成宣传的样子,就希望有人能喜欢我们的音乐就好了。”


在2014年1月31日播出的第一季《中国好歌曲》删减花絮集锦里,丁钰的一首《老包》,让蔡健雅和杨坤同时为他推了认可的摇杆。加入蔡健雅战队后,丁钰未能进入到后续的淘汰赛阶段,最后只能收拾铺盖回家。“之后跟着好歌曲去巡回过几次,大多数都是商业性质的,前后不超过三个月。记得有一次去一个尼桑奇骏发布会,我那首《老包》,唱的本来是‘我的陈年老包’,结果他(主办方)非要我改成‘我的兄弟奇骏’。”哭笑不得的商演经历,飘忽不定的谋生奔波,丁钰的北漂梦彻底破碎了。


这一年,他回到家乡南昌,结婚,考教师资格证,去一所高职院校当老师,负责学校团委的行政工作,也兼职辅导员带班。“我带的学生都有我的性格,”一聊到自己的学生,丁钰的自豪感溢于言表,颇有深耕教育领域多年的教导主任之感,“我的学生都特别喜欢我,都特别听我的话。我跟他们说你们别浪费了四年的时间,有学习潜力的我都鼓励他们去考证,结果好几个都进了机关单位,实在是没有学习欲望的,我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创业,结果好几个都开了淘宝店,生意也都还不错。”


同年,丁钰和几个朋友一起加盟了一家连锁架子鼓培训机构,叫九拍。沈义是这几个朋友之一,也身兼触大囍的贝斯手,丁钰总叫他“沈老师”,也总在跟我反复强调,这个人他妈的现在太虚伪了。这个虚伪的意思,是说他现在因为在做商业方面的事情,对人总是和和气气点头哈腰,一点也不像做乐队的样子。沈老师是乐队几个成员里最早结婚的,现在也是个三岁女孩儿的父亲了。


因为沈老师在九拍做的生意越来越大,触大囍的排练房干脆就在这解决了。一间不到10平米的二楼小隔间,白天是孩子们排练的小琴房,每周五的晚上就是触大囍的排练室。在拥有自己独立的排练室前,他们在沈义之前的琴行里排练,每人凑了三百块钱装了个空调,怕吵着楼上的老太太,就把四周用隔音皮都包了起来,那时候是夏天,只有流汗和呐喊。


原触大囍的鼓手去日本深造了,省人民医院的员工项冲接了这个棒。他还兼职了九拍的鼓手老师,平时周末过来给小朋友上几堂课。他的话不多,可能一直都是丁钰在说话让我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虽然架子鼓在整个排练房占地面积是最大的,但他一带起耳机,拿起鼓槌敲打节奏的时候,总觉得他自有一个独立世界。


触大囍的吉他手小凯老师,同时还有自己的一个独立乐队,叫爆浆。他的一头过腰长发,让他在几个人里的摇滚标签最为明显。他也是乐队里唯一一个目前把做音乐作为全职工作的人。丁钰说他是南昌为数不多还愿意每天住十几平米的出租屋,拿上一把吉他天塌下来也不怕的摇滚青年了。

 


2



丁钰在2014年冬天以“赤子”为落款,写了一段虚构的文字,这也是《那年南昌》最原始的脚本:


一个住在出租屋里的摇滚青年,一头长发,十天没洗了,饿了一整天,通宵没睡觉,天亮以后,打开报纸糊的窗户板,外面下着小雨,想到再不出去干活就没饭吃了,他摸了摸窗台上的硬币,还剩两块五。真没有钱撑下去了,够买八个开花馒头。他必须去挣钱吃饭,可是没有一个酒吧愿意要他,他去公交站台卖唱,被城管赶了三个地方,无处可待,最后在十中门口的地道里卖唱,终于他挣到了钱。晚饭后的时间,他拿起碗里的钱,准备去吃点东西,一个罗汉样子的流氓把钱抢走了,他挨了两脚,这两脚不轻,小伙子皮张破裂,自己不知道,只感到腹痛。在回到出租房后,脾破裂内出血,挂了。小伙子死前跟别人说起过,他觉得最美好的唱句,不是什么狗屁歌曲,就是童年时候巷子里“磨剪子嘞戗菜刀”和“收破烂”的声音,他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最干净的声音。


黑铁,南昌唯一的livehouse,从2005年的文教路,再到后来的师大南路、湖滨南路和北京西路半边街口,直到今年,黑铁自从搬至国体中心后,它的历史走到了下一个阶段。蓝色铁门,黄色涂鸦,黑铁的招牌从巷尾地下做到体育场地上,老板说要么就不做,做了就做全国livehouse最大的招牌。


图片为本人拍摄

 

老黑铁的最后一场告别演出,因为免票让现场的人多到水泄不通,本来要压轴的触大囍因为人太多甚至没有挤进演出现场。那天晚上,丁钰给我发了一条语音,“现场人太多了,我们带着乐器根本没法挤进去,观众都从地下一直挤到地上了。”我想,不仅是观众了,被挤到地上的,还有摇滚。


2016走向2017的那个跨年夜,触大囍和他们的老大哥羽果乐队首次在黑铁同台演出。“羽果算是从南昌走出去比较成功的。”那天晚上,丁钰的演出状态几近疯狂,台下有个小伙子,直接就趴到舞台跟前,用脑袋开始不断地撞击音箱,丁钰打算伸手去劝住他,“小伙子我们还要继续演出,”他立刻抓住丁钰的手,大喊着“我高潮了”。后来丁钰才知道,小伙子是个在体制内上班的公务员,但是一听到触大囍的《那年南昌》,整个人突然开始对摇滚欲罢不能。“那种高潮是真的被我们击打出来的,跟别人装作高潮时完全不一样的。”丁钰突然被打动了,他们的音乐真的可以有这么强大的力量。

 


3



“我觉得我都不纯粹了,”丁钰用双手蒙住自己的脸,“我觉得我的生活好了一点,别人都说我你又上班、又开酒吧、你又接高价的商演,成天开着奔驰车到处转,你还摇滚青年,狗屁!但我觉得这没有什么,谁又不想吃点好的呢,我记得摇滚三十年有个片子里有句话说的蛮好的,虽然说以前啃馒头吃腌菜的时光美好,但这不意味着我现在一定吃馒头,那我人生不是变得没有追求了吗?加上我们本来就在一个音乐环境比较差的城市里面,甚至于说是失聪的。在这个失聪的城市里,是不是还需要有一点声音,哪怕是一点光。我们一直自居的是,既然土壤不好,那我们也别指望着生长了,我来施肥吧,那我们就先泼一点粪吧。”


因为在校园做团委工作而积累了不少南昌当地各个高校的人脉资源,丁钰打算利用校园里的学生基础来搞巡回演出,做成一个有品质的演出现场。在南昌这个本来就没有什么摇滚音乐土壤的地方,他能做的只有不断去“施肥”,人们没有信仰,那就去培养他们的信仰。“我不需要你去遵从这个乐队,但要你去遵从这个形式,这个形式一定是在你的生命里没有过的。南昌不像那些一线城市,这里的年轻人真的啥也不知道,还是土鳖,还是土包子呢,但是土包子也有权利去享受这些事物啊,他也得知道我们在干嘛,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就告诉你,你喜欢你就来吧。现在的小孩,如果没有人去引导,就可能会没有标杆地去喜爱。很可能你就会喜欢上许嵩啊、徐良这些,就切了佛啦(南昌话,完蛋了),就误入歧途啦,就没有审美啦,就变成了网络时代下的产物啦。所以现在校园的东西一定要有审美标准。”


在这样一个人口大约是北京的七分之一的城市里,在这样一个没有绝对信仰的人群里,大家都在要么安于现状地生活,要么追逐名利场,要么追逐金钱和物质,“但我觉得在这样的城市里,还是有一大拨的年轻人,他们是有审美的,是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不会盲从,他们会在自己的城市里把自己热爱的东西发扬开来,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就不要窝里斗,也不要往窝外面跑,我们虽然是井底之蛙,但我觉得井底下特别温暖,等我们把这口井做好了,外面的人都来参观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很牛逼了。”

 


4



我问丁钰,你觉得摇滚精神是什么,他撑着下巴,放空了大概五秒,“我不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因为我怎么回答都是装逼的,我不想装逼,我觉得装逼好森(南昌话,好傻)。但我可以说说我们想干什么,我们就想干我们自己喜欢干的事情,享受到自己想要的掌声,享受到那些自己需要的人的掌声,就可以了。甚至说没有掌声,嚎叫也行。我觉得最梦幻的,就是可以在这个小城市里面,每个星期或者每个月都会有一次文化盛会,然后所有人都放下自己职业的逼格,把自己的高兴也好、不满意也好都宣泄出来,这才是livehouse的真谛。我们也不需要去开一个livehouse,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成为livehouse,只要有人去追随。”


大学这几年,跟着朋友也去了不少北京大大小小的音乐现场,一直觉得livehouse这种东西在哪里都一样,只要有人,都是够燥。可是丁钰告诉我,南昌的livehouse和一线城市简直“没法比”。“不管是从硬件还是软件,完全没得比”他苦笑,“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没得比,就往一个地方钻。我知道那个地方很强大,但没必要所有人都去追逐嘛。中国这么大,都要栽到一个地方去吗?都要到一个地方去造梦吗?我们不是特别牛逼,也不会特别差,我们就像河里游的一片叶子,但我们愿意在自己老家这样一个地方搁浅。我们还是有个梦想,就是在这里发芽,生根,长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林子。别人有大兴安岭,我可以有果园嘛,但我们这个地方又不能全是贫瘠的。”


现在有很多年轻歌手签唱片公司的时候,都会跟公司提条件,比如要给工资、给配经纪人、给包装、给演出计划之类,但丁钰就什么都不要,他可以把写的歌都送给公司,让他们拿去赚钱。但他就一个条件,就是把周围的音乐环境给盘活起来,他觉得环境是可以被改变的。自从丁钰做了范特西以后,南昌很多唱片公司都开始包装自己的歌手了,出了一些诸如《让世界听见江西》、《江西美》的作品,“套路可能不一样,但是他们开始想着去做这样一些(宣传的)事情了,这就是一个质变,你懂吗?这样一来就有很多声音冒出来,虽然这些声音都很low,但也比你不冒好啊。”

 


5



“你想过离开南昌吗?”我问。


“年轻的时候想过,现在不想离开了。我跟你说,就算现在像我们小时候梦想的火到大江南北,我们也只会出去演出,并不会离开南昌这个城市啊。这个城市我们是有感情的,不是说我对这个沿江北路有感情,对红谷滩有感情,而正是因为这个城市有那些人的存在,有你的父母、你的妻子和你的子女,有你多年的发小和朋友们,有你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地方,这些地方甚至现在还在,你不想离开这个地方,这很正常。别人告诉我迪拜的酒店有多高级,不,我就挺喜欢住如家的,我朋友来了我们就在如家住。别人说什么大自助餐好吃,不,我们就在街边小摊喝酒,我觉得挺好的。”


从向往的美好达不到,到觉得身边的才是美好的,这是丁钰几年来体会到最大的一个改变。“粤语有粤语歌,闽南语有闽南语歌,南昌话也应该有南昌话的歌,就是有一个南昌小伙子唱了一首南昌话的情歌给女孩子听,她不会觉得好笑,她会觉得很感动,这才是一个很牛逼的事情,也是我们想做的。”


“我要站在八一广场的那头开一枪。”《那年南昌》里的这句歌词在网易云音乐里已经被当做敏感词处理,触大囍的这首歌也未能在音乐电台上被推荐传播。摇滚乐不是外人眼里的愤怒,丁钰更看重的是留白。


丁钰给触大囍写了一首新歌,副歌的歌词是“春天啊,夏天啊,秋天啊,冬天啊”,他说,就是要让歌词这么无聊,才能让所有人听了之后,感受到其中的悲惨和希望的交缠。


图片为本人拍摄

 

6



九拍一到暑假,来学鼓的孩子们突然多了起来。我的注意力放在了四个女孩儿身上。她们是“跳房子”乐队的成员,平均年龄不到十岁,据说已经在少年音乐圈小有名气。我让她们唱首歌给我听,她们在五秒内嘻嘻哈哈商量着该唱哪首歌,紧接着鼓声一响,吉他、贝斯跟着,主唱双手握着话筒,范儿一下就出来了。


这已经是她们数不清第几次的排练了,十分钟后,触大囍每周一次的排练要在这进行。


我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这两个场景的闪回,就像是,在这个大红的土地上,进行着大黑色的摇滚生命轮回。


50强作品微信评选规则

 

8月18日起,50强作品在“每日人物”微信公众号上推送展示,统一按照作品提交顺序发布,每天发布2部。72小时后,计算单篇文章点赞数总和。微信评选期间,评审组对50强作品进行交叉打分,得出单篇文章分数。

 

单篇作品总分=微信点赞成绩(15%)+评审组作品打分(85%)

 

50强微信评选全部结束后,总分前10名进入决赛,并来京进行现场比赛,角逐一二三等奖。10强名单将于评审结束后在刺猬公社、每日人物、AI财经社微信公布。第11-50名分别对应优胜、优秀、入围奖(具体请查看大赛奖项)。


注:主办方将实时监测点赞数据,坚决杜绝刷票现象。“清博大数据”独家提供全程数据监控支持,一旦发现有刷数据行为,取消比赛资格。

主办:刺猬公社 每日人物 AI财经社

特别支持:蚂蚁金服商学院


文章为原作者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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