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安光电到底发生了什么？

2019 年 1 月 28 日 商业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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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于静

来源：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三安光电（600703.SH）堪称一家魔幻公司，每次广受关注总与质疑有关。这篇即将讲述的故事套用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百年孤独》的经典开头也一点都不违和：“多年以后，厦门首富林志强面对难以让人心安的三安光电，准会想起父亲林秀成把LDE王国交给他的那天。”

这一天，原甘肃省省长王三运落马，两人人生轨迹的交叉牵扯出的“原罪”命题，让三安光电备受媒体质疑。这一幕不是第一次发生，早在2011年和2013年，《第一财经日报》与《证券市场周刊》就曾质疑三安光电政府补贴和订单过多问题，而这一幕也不是最后一次发生，自2018年12月15日开始，又一波媒体质疑出现。

辞任之后，林秀成设立三安教育慈善基金，他在捐赠致辞中称，“使每一个安溪（林秀成家乡）子弟，能在教育的阳光哺育下茁壮成长。”可如果公司不能阳光成长，纵然三安光电是只白马股，终难逃脱公众诘问与暴雷命运。

壹

三安光电最近一波媒体质疑始自2018年12月15日新浪财经发布的《三安光电：隐秘的大客户关系逾31亿采购差额成谜》。文章发布的背景是三安光电回购股份实施完毕，并未刺激股价，相比2017年11月13日创下的30.05元新高，一年后的12月14日，三安光电股价腰斩，报收14.23元。

三安光电主营业务为LED芯片和相关产品。前三季度净利润高达40%，高出华灿光电、乾照光电等同行一倍多。文章发现客户中有人担任公司合营企业高管，质疑之一是，三安光电是否涉嫌关联交易。

关联交易是指企业关联方之间的交易，因为可以动用公司行政力量，在具体运作中存在两面性，一方面可以节约商业谈判等交易成本，提高交易效率，另一方面存在粉饰业绩、转移利益等有损其他相关方的不公正情况。为了保证证券市场的透明度，各地证券交易所上市规则要求上市公司应对关联交易进行披露。

三安光电的“马脚”来自控股股东三安集团发布的一份短期融资券募集说明书。“商业人物”发现，三安集团2018年共发布了三份短期融资券募集说明书，最近的一份来自2018年11月，名字为《福建三安集团有限公司2018年度第三期超短期融资券募集说明书》。

新浪财经在说明书中发现，一家名为“Fujian Lightning Optoelectronic Co．，Ltd”的公司从2016年开始第一次出现在五大客户名单中（排名第2），此后，2017年和2018年两个年度均为第一大客户。此情况在三安集团2018年发布的三份说明书中均有说明。

不过，蹊跷的是，这家连续三年为前五大客户的公司与2015年“闪现”在前五大客户名单中的福建天电存在诸多相似。

首先是英文名称相同。

其次，新浪财经据天眼查、外贸邦、LED论坛提供的信息对比发现，两者的英文地址存在较多相似。福建天电地址的英文翻译为：Building 5,Optoelectronic Industry Park,Hutou County,Anxi Town,Quanzhou City,Fujian Province,China。而Fujian Lightning Optoelectronic Co．的地址为Ltd, Optoelectronic Indl Park Hutou Town Anxi County Quanzhou City,,Fujian China。

Optoelectronic Indl Park Hutou是否为福建天电所在的湖头镇光电产业园？为什么这家公司的地址没有具体到某一栋楼？福建天电与这家英文名称的公司是否为同一家？新浪财经进行了暗示，但没有点出结论。

说明书中，三安光电将福建天电列为非关联方。但新浪财经发现，福建天电大股东王雄在三安光电持股比例占三成的荆州市弘晟光电科技有限公司担任监事。

新浪财经致电三安光电董秘办，对方回复双方不存在关联关系。三安光电在12月18日的澄净公告中说，王雄虽然担任荆州弘晟光电的监事但不属于关联自然人。

但是，在12月20日发布的补充澄清公告中，三安光电改变了说法，称王雄已于2011年8月申请离职，不再担任监事，只是弘晟光电尚未办理监事变更手续。补充公告还称，弘晟光电会尽快办理监事工商变更登记手续。“商业人物”通过天眼查发现，2019年1月12日，王雄从公司高级管理备案一栏中退出。

既然如此为什么延迟七年变更信息？而且作为重要参股公司监事级别的高管，王雄职位发生变动，三安光电竟然是在媒体质疑后的补充声明中才有所反应？三安光电对此质疑的澄清并不令人信服。

三安光电的两次澄清公告中，都没有对福建天电与英文名称公司是否为同一家进行说明。“商业人物”从外贸邦发现，Fujian Lightning Optoelectronic Co．为一家中国供应商，公司的进口数据截至2018年7月20日仅有5笔交易。既然是中国供应商，为什么使用英文名称，作为一家可以从事外贸生意的公司，难道它不应该存在出口数据？

新浪财经还提到，三安集团对前五大客户安徽三首有限公司的销售标注存在前后矛盾的情况，一处显示为关联关系，另一处则显示非关联关系。两份澄清公告均未对此进行说明。

“商业人物”没有找到新浪财经所提“关联关系”的权威信源，不过从天眼查发现，安徽三首控股股东为三安光电，持股比例达49%，远高于其他股东。而在集团短期融资券说明书中，显示为“非关联关系”。

贰

新浪财经的第二处质疑是：三安光电为三安集团子公司，但光电采购金额比集团采购金额还要多出31.82亿元。集团层面的采购金额理应大于上市公司，要么数据存疑，要么利用关联交易抵消了采购金额。

关于此处质疑，三安光电的补充澄清公告讲述地更为具体，称差额存在为披露口径不一致，上市公司的披露口径中，多出了设备和工程建设采购金额。集团仅披露了原材料采购额。

可是，三安集团短期融资券募集不需要披露设备和工程建设采购额吗？采购额少披露三十多亿元如何向资金提供方证明公司数据的真实性？

新浪财经的第三处质疑是：三安集团预付款存疑。三安集团最大一笔预付款（9.6亿元）流向的泉州锐取商贸是一家成立于2011年，注册资本200万元、社保缴纳人数为零的小微企业，与集团披露的“公司对供应商的选择都是大型企业”矛盾。而8.49亿元的第五大预付款供应商安溪恒通贸易则存在经营异常，这家公司的注册资本仅为3万元。

对此质疑，三安光电没有进行澄清。

第四处疑问是集团毛利率低于上市公司。三安光电作出澄清，集团贸易品种主要为钢材、阴极铜、电解铜等品种，“由于市场透明度越来越高，准入门槛相对较低，市场竞争一直很激烈”。

此处澄清容易理解，但在如此严肃的场合，“市场透明度越来越高”这种话术不严谨，有此处无银三百两之嫌。

新浪财经文章发布后，三安光电股价破位发行，创两年新低。随后公司又曝出控股股东补充质押1378万股的消息。

围绕三安集团短期融资券披露的风波也未止息。“公司价值线”2019年1月15日发表《三安光电再现危机信号控股股东86亿预付款去向成谜》再次对三安光电进行质疑。

除了新浪财经第三处质疑中提到的两家公司外，“公司价值线”发现三安集团预付款方还有其他多家小规模企业，并且多家稍具规模的预付款企业存在异常及税务系统查无此纳税人的情况。

1月16日，三安光电早盘大幅低开并于盘中跌停。据新浪财经报道，当日午间，林志强紧急召开电话会议称，“与三安交易的贸易伙伴，都是关系比较熟络的人，至于他们用什么企业交易，公司并不是很在意。”以上也算对新浪财经第三处质疑作出了回应，可是，这些小规模企业有能力保证如三安光电所言“不存在钱款退不回来的情况”？

1月17日三安光电又以“澄清公告”形式回应，三安集团包含阴极铜、电解铜、钢材等贸易业务，周期长，所以采用预付款形式锁定价格，金额也较大。这次澄清，同样没有提及问题要害，只是说明了预付款金额为何较高，没有回复三安光电与预付款方交易过程中是否存在问题，比如是否虚构资产或者腾挪资金等。

其实三安光电的回应缩小并转移了问题。

不难发现三安光电的回复、澄清套路，避重就轻回答有把握的质疑，而对于公众关心或者存在问题的质疑视而不见。直到再次被媒体点醒、股价波动割到自己的肥肉后，不得不说明。回复、澄清也是形式大于实质。

对于三安光电这种澄而未清的做法，公众也不买账。多家媒体跟进质疑，试图打破笼罩它的结界。自16日开始，三安光电股价连续三天暴跌，蒸发84亿市值，直到21日拿到兴业信托等3家闽系国资54亿元的增资后止跌。

叁

2017年12月25日，“商业人物”发布了《王三运落马当天，这个新能源首富辞了董事长一职》，对三安光电此前两轮质疑作出梳理，但对最初信源还需要作出补充。

三安光电的第二轮质疑来自王三运落马后，最先开枪的是东方网一篇题为“王三运涉严重违纪被查：官运财运桃花运，三运到头”的文章。文章提到：“王三运的财运，最新消息说，落马的副省长陈树隆‘进去’之后，举报了王三运与福建上市公司三安光电勾结敛财的事实……”

王三运落马第二天，也就是7月12日，中国经济网转载了这篇报道，并注明来源为东方网。“商业人物”至今尚且可以在中国经济网看到7月12日转载的这篇文章，但在东方网始终搜索不到原文。

具体什么“勾结敛财的事实”，此后一篇被多家网站转载的文章“大老虎王三运落马牵出三安光电违法违纪”中提及，原甘肃省省长王三运在担任安徽省领导期间为三安光电提供政府补贴及6亿元政府订单，这篇文章将信源指向了中国经济网。

尽管多篇转载都将“大老虎”一文的出处指向了“金融界”，但“商业人物”搜索信源时，也未在金融界找到这篇文章。也就是说，这篇广泛传播的文章已经在金融界找不到出处，而它援引的中国经济网的消息，则是来自中国经济网的转载，此文同样找不到出处。

但7月13日，三安光电召开管理层电话会议进行了回应。三安光电使用了“媒体传闻”一词。此次媒体质疑的问题2013年4月《证券市场周刊》就曾提出过，而早在2011年3月，第一财经日报也曾报道，“地方巨额补贴和采购大单喂饱三安光电”。①回应称，昨天的新闻其实早有人提出质疑，但最近又有人提出来，原来的所有解释都已经有了说明，希望不要重复问。

媒体及投资者对上市公司具有知情权，重复问的期待不过是三安光电的正视。三安光电回应不算有耐心。而对于政府补贴“政策是全国性的，公开的”的说法，实际上已被知情人士及安徽政府的落马官员证实是灰色的、隐蔽的。

此次，《证券市场周刊》提到的“隐藏关联方”之一深圳天电引起了“商业人物”的注意，该公司法定代表人为万喜红，而万喜红在新浪财经质疑的福建天电中持股。也就是说，之前被质疑“隐藏关联方”的大客户消失后，新增大客户又被质疑存在关联。两个公司还存在“万喜红”这个“关联”。

肆

林秀成靠倒卖废钢铁边角料起家，1992年成立三安集团，此后公司主营业务发生两次转移，第一次发生在2002年钢铁寒冬时，林秀成开始开展茶经营，第二次发生在2004年，公司总部从安溪迁往厦门，集团业务也随之发生转向，开始以光电及LED业务为主。目前，三安集团是一家集钢铁冶金、光电子高科技、茶厂、水电站、房地产等在内的多元化企业集团。

王三运2002年10月至2007年11月担任福建省委副书记，任职期间与林秀成产生交集，2007年11月调任安徽任省委副书记至2011年底。多家媒体都曾报道，王三运有把旧相识带到新任地的习惯。陈树隆是王三运调任安徽后的操盘手，担任芜湖市市长的他就此发现升迁突破口。

2010年1月7日，安徽三安光电在芜湖成立。在芜湖市政府支持下，三安光电疯狂上马新项目。2010年1月12日，三安光电发布董事会公告，拟投资120亿元在芜湖建设LED产业化基地。当时，三安光电总资产规模仅为20亿元，利润只有1.5亿元，公告发布不久即被媒体质疑有给政府画饼的嫌疑。不过，2010年的这次产能扩张，至今仍是三安崛起的大事。

2013年的《证券市场周刊》已对政府补贴的隐蔽性作了说明：芜湖市一位政府官员对他们透露：“三安光电是招商引资项目，不需要公告。市领导出面搞一个会议纪要之类的东西，定下来后和相关职能部门签合同。这些合同保密，连我们都没看到过。”②

而在王三运落马之前的2017年4月，“北青报深一度”也曾报道，反映陈树隆问题的材料透露，陈在芜湖时，最大的争议是引进德豪润达和三安光电两家上市光电企业，两公司均在土地、资金、业务上得到芜湖市政府的大力支持，包括不菲的财政补贴及采购订单。③

此番媒体质疑之后，财新周刊2017年11月刊发的报道，再次为三安光电的不规范提供实锤，财新从与陈树隆搭过班子的杨敬农的忏悔书中看到：“三安光电投资额巨大，涉及市政府对企业的20多亿元财政补贴。我和时任市委书记陈树隆直接参与了决策，造成了财政补贴重大损失，为林某等企业主赚取了巨额不正当利益。”④

除了公告中公布的大额补贴数字，三安光电自始至终都没有为其“巨额不正当利益”作出说明。2018年3月~4月之间，三安光电再次拿到7.8亿元政府补贴，这份仅有6天拿到的补贴，创下了三安光电政府补贴历年最高的纪录。

1月15日，“86亿”发布后，三安光电股价暴跌，新一波媒体质疑出现。此前5天，1月10日，甘肃官场传来新消息，深得王三运器重的原甘肃武威市书记火荣贵被开除党籍和公职，在甘肃纪检监察网公布的调查结果中，第二条为“搞团团伙伙，经营政商小圈子，抱团谋利”。火荣贵是在2017年7月，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发布王三运涉嫌严重违纪接受调查后第二天，接受组织调查的。没有资料证实三安光电的公众诘问与暴雷与火荣贵落马有关。但这并不意味着质疑的消失。

林志强接班一年半以来，三安光电市值近乎腰斩，公众需要一个阳光透明的三安光电，这恐怕也是继任者林志强需要的。

注：

①② 证券市场周刊2013年4月1日，《三安光电200亿市值真相：外购路灯万元高价卖给地方政府》

③ 北青深一度2017年4月，《落马副省长陈树隆和他的三个“操盘手”》

④ 财新周刊2017年11月，《副省级“股神”陈树隆资本往事》

*图片购自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