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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未婚妈妈的10年

2019 年 2 月 19 日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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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一位网友在网络上贴出北京某派出所“办理新生儿户口须知”告示图片，称“北京现在已经允许非婚生子女随母报户口了”。但实际上，这是一项2016年就出台的政策，政策还规定不再强制缴纳社会抚养金。

但旧闻被热议，真正指向的事实是，未婚妈妈依然是这个社会中未曾被看见和注意的弱势人群。我们采访了一位孩子已经10岁的未婚妈妈，她会告诉我们，她为什么选择生下孩子，如何努力让孩子获得社会身份，怎样和孩子一起成长。

图 | 视觉中国

口述：宇文无艳 / 记者：王海燕

分手后发现怀孕

我和孩子生父是高中同学，毕业后在一起， 2006年我22岁怀了第一胎，当时每月工资就500-800元，没想过未来，糊里糊涂就去做了人流。但术后很后悔，每夜被梦靥折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那尚未成形的孩子，发誓再怀孕一定要用生命去保护。这种对流产接近“罪恶”的感受，是作为女性独特的感受，还是男性女性都有，我不太清楚，但我的确有。

2007年底因孩子生父移情别恋而分手，2008年初我尚沉浸在悲痛中，压根没注意到月事很久没来，察觉时已经怀孕三个月了。由于之前刮宫流产过，医生说子宫壁薄，如果不要孩子，以后很可能导致不孕。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心里滋生，我想自己把孩子生下来。

2008年的春节初五，我在家把自己的想法说开了，现在还记得，当时父亲异常沉默地抽水烟，“吧嗒、吧嗒……”；母亲在一旁不停数落我胆大包天、任性妄为，甚至撂下狠话，要断绝母女关系，我苦笑着说“无所谓”，沉默良久的父亲后来只说了一句话，“爱生就生吧，冤孽啊！”母亲开始呜咽着流泪不止……

纪录短片《单亲妈妈的喜与忧》剧照

隔天我就收拾东西去上班了，上班时一开始住在外婆家，后来肚子逐渐大了，我阿姨嫌我败坏门风，让我收拾东西走人，于是我就搬去了工厂宿舍，住在六楼，每天爬上爬下。

我那时在纺织厂仓库当管理员，灰尘大，好几次早上起床吐痰是带血的，很恐怖，去医院检查，大夫只说是肺部干燥，不碍事，吃点润肺的就好，当时我情绪也不稳定，经常泪湿枕巾，很担心胎儿健康。当时我每月工资只有1000元左右，但因为害怕孩子无缘无故胎死腹中，还是会尽量省吃俭用，给胎儿补充营养，产检也一次没落下。

孕期家人也曾和男方父母协调商议过，对方不愿奉子成婚，也不愿要孩子，只肯出两三千的堕胎费。谈判破裂后，我还是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对周边认识的人也没有特意隐瞒，大家都知道我是未婚妈妈，当时想法有点偏激，觉得要让全世界知道是男的负了我，不是我的错。其实我也是有错的，作为成年人，第一次怀孕后就不该再犯傻了。坦诚地说，我当时有过用孩子挽回男方的想法，毕竟我们相识7年相爱4年，他是我的初恋，私心还是希望能够从一而终，这种想法直到2年后对方结婚了才完全断绝。

2008年的汶川地震给我的影响其实挺大的，简单来说，就是让我明白生命的可贵，觉得无论如何一定要给孩子活下去的机会。当时还常常担心计生办会来捉人去强行引产，毕竟十年前的计划生育政策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2008年6月，我所在工厂开始裁员，我手里存款只有2000多，根本不够我生下孩子并安然渡过哺乳期。当时我有两个死党，从幼儿园就认识，她们不赞同我的做法，劝我打胎，我始终不愿意，她们只好转为支持，并承诺生孩子的钱包在她们身上。我母亲虽然说要跟我断绝母女关系，但还是经常给我送炖汤，买生活日需品，关心胎儿成长状况。

离职后，我揣着两千多块钱，投靠了初中最好的同学，搬进了她的出租房，房租均分，由我买菜做饭。我一直是打算顺产的，因为费用只要800多。我的孩子预产期是七月底，那时候还期待过他能成为奥运宝宝，因为听说8月8日当天第一个0点出生的奥运宝宝，会得到市里的奖金，但没赶上，宝宝晚了一天出生。

图 | 摄图网

生产过程有惊有险，但最终还是平安渡过了。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生产的过程，打催生素，阵痛，侧切，缝合……和所有的母亲一样，几乎算死过一次。但对我来说，当时还有别的感受，我是独自一人住进医院的。那时候，我看到别的孕妇有老公陪，有姐妹陪，有父母婆家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总觉得太刺眼了。

儿子出生后，我们受到许多人关照，奶粉、衣服、玩具，纸尿裤，大多是朋友们送的，坐月子时，一位高中密友的妈妈还给我弄鸡汤醋汤，把我当自己女儿般对待。没有朋友们和家人的支持和帮助，我走不到今天。

和孩子生父的官司

孩子顺利出生后，就是办理户口的事。孩子是2008年出生的，我知道非婚生孩子要缴纳社会抚养费罚款，但当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有过侥幸心理，希望能不挨罚款就能落户，结果户政部门说不行，上户口必须持男女双方身份证和户口本，以及出生证明。

孩子出生后，也跑过户政部门，被告知需要哪些材料；去过计生办，需要按非婚生计划生育外缴清社会抚养费罚款，然后才会得到一张发票和证明，只有拿到这张证明，才能去孩子出生的妇幼保健院领出生证明。社会抚养费是按孩子出生当年全市人均收入来计算的，男女方都要罚款，我记得当时城市户口罚款差不多是农村户口的两倍。我家是农村户口，社会抚养费是1.5万，男方是城市户口2.7万，加起来4.2万。其实在孩子满一岁前补好准生证是可以免除罚款的，但只有领了结婚证才有准生证。

这里有个关键问题，就是必须要孩子生父的资料才能上户，我反复跟各部门磨过，但对方就是坚持，没有就不能落户。其实当初在市保健院建档案时，是我主动填他的名字，那时候还有私心，指望他回心转意。而且我想着，只要孩子出生，在保健院的档案就会与计生办同步，而当时还没开放二胎，计生办查到他的时候，他生二胎就需要申请，可能还要按超生罚款，有点报复的意思。后来听同城的未婚妈妈说，只要不写生父名字，矢口不认说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谁，落单亲户口会更容易些。但除去私心，我也是个耿直妞，就是他的孩子，我为什么要作假？

但他们全家都不承认这个孩子，甚至污蔑是我分手后乱搞男女关系，栽赃给他们的，更别提交罚款了，事情就陷入了死胡同。我认识有单亲妈妈是把双方的社会抚养费一起缴了的，但我当时既没有孩子生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等原件资料，也根本没有经济能力，况且孩子上幼儿园和小学也可以不要户口，所以决定先攒钱，把户口的事情暂时搁下。

2012年，孩子已经4岁了，有我们共同的同学告诉我，孩子父亲准备出国了。我吓了一跳，生怕以后再也找不到他要户口本和身份证原件，迫不得已用了起诉的方法，逼迫他配合给孩子上户。

我是2012年10月开始起诉的，50元民事诉讼费，没请律师，自己在网上搜索范本写状词，提交同居的人证物证，还向法院提出申请要求验DNA，证明孩子就是他的。当时在广州南方医院提取唾沫，是他们父子第一次见面，并完成了第一次人生合照。那张照片是医院拍摄的，最后作为证据提交了，我没有留底。最后官司我赢了，孩子抚养权判给了我，他每月支付500元作为抚养费直至孩子成年，每月享有探视权。

打官司的同时，我自己把双方的社会抚养费都缴了，在银行贷了一万五，父母朋友借了点，在一个贴吧募捐了一万八千多，总算凑够四万二。这些钱后来我都一一还了，包括百度贴吧募捐的。当然，也有人可怜同情我们母子，坚持不让我还的，说当是给孩子买吃的了。

法院判决后，工作人员还提醒我当庭打借条，让他返还该他交的社会抚养费，但我想着既然法律效力都生效了，他不至于这么无赖吧，况且他家境非常不错，但事实证明我错了。连每月500元的生活费他都只打了半年，后来就一直找借口，说欠了银行钱需要还卡贷，说他姥姥病了，接着又说他奶奶病了，又说他爸出国了，车留给他上保险维修，一时半会拿不出钱，总之，再也没有打过钱了。

《房间》剧照

2017年6月，我向法院申请抚养费强制执行，扣除法院受理费后，真的到账了两万五千多块。后来他在QQ上质问我干了什么，说他妈用他的名字开了证券户口，被冻结了，钱拨到我账上后才解冻。我也没回复他，拿着这笔钱带儿子去哈尔滨玩了一个星期。其实当时我真没指望能拿到钱，就是想出口气，后来法院工作人员告诉我，查到一笔他名下的资金时，我确实挺意外的。但我估计，经过这件事，他名下可能不会再有财产了吧。这两次走司法程序，都耗时近半年，真的是疲于奔波，如果有姐妹要走这条路，一定做好心理准备。

第一次起诉纯粹是为了户口，其实以前也有人跟我出过主意，说可以把孩子上到别人家户口上，再迁回来，我们当地1万块左右就能办妥。但我不相信他们，我怕他们把孩子占为己有。

和孩子一起成长

对我来说，独自抚养孩子主要的困难是经济压力，生孩子借了钱，后来到2014年才全部还清。孩子出生后，我还没出月子，因为孩子太吵闹，就离开了同学的出租房。因为没人帮我带孩子，基本上没法进公司工作，那段时间，以前的同事、同学给孩子买过衣服，买过纸尿裤，也给孩子包过红包，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2008年12月，孩子4个月时，我租了一个临街的小铺子卖早点，我们母子俩起居也在那里。有一次，因为没人照料，半岁的儿子还从2米高的阁楼上掉下来过，所幸无大碍。后来我还卖过服装，做过网络兼职，开过网店，总之，只要接触到既能照顾孩子又能挣钱的工作，就会去尝试，也被人拖欠过好几次工资。到2016年时，我一个人做了3分工，两份是淘宝客服，一份是代人管理物业，每天从8：30到23：30都在工作。其中一份淘宝客服还是另一位未婚妈妈转给我的，她是个非常坚强独立的女性，但她后来遭遇了许多不公平的事，我不明白这个世界对弱者为何总是诸多刁难？

我自己在给孩子断奶的时候也抑郁过，恨不得掐死他，恨不得自杀，但认真说起来，现在孩子10岁了，从没后悔过生下他，生命本身就神奇得不可思议，可以从子宫里的小小胚胎，长成个可爱的人儿，我很感谢他给了我新的人生体验。

图 | 摄图网

儿子出生后的头三年，父母虽然时常帮补我，但也不让我回家，那三年的春节我都是提前几天备好吃喝，把自己和儿子关在店里不出门，也不看春晚，那些对我来说都太扎心了。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有家不能归的感觉是什么。

自己当了妈妈后也渐渐能理解父母的想法了，老家在农村，闲言闲语多是他们在承受。我自己在城里也怕被人议论指点，一直深居简出，但周围邻居善良，知道我是未婚妈妈，挺照顾我和儿子的。但也曾有过无聊的人，拿糖逗儿子，哄他让他叫爸爸。

儿子小的时候也问过我，爸爸在哪里？我对他没有隐瞒，但我告诉他，如果有人问你，你就对他们说，爸爸在外地工作。我记得儿子小时候都告诉别人，爸爸在东莞或深圳上班，后来又说在广州。儿子也对我抱怨过，“我什么时候能有个爸爸？我好羡慕他们都有爸爸，xx本来没有妈妈，但最近有了新妈妈。”

我自认不是什么伟大的妈妈，甚至也恨自己因一己之私让儿子生活在不完整的家庭里。这些年，遇到艰难困苦我都是不哭的，但有一次看着可爱的儿子冲我甜甜一笑，我却忍不住泪流满面。能给孩子的，我都尽量满足，我并不觉得他得到的爱比在完整的家庭少，这些年，他在成长，我也在成长，是孩子成就了如今的我。

在现实生活中，我没遇到过多少未婚妈妈。在中国，即使提到单亲妈妈，很多人也默认是离异女性，我记得很早之前找过我们县里的妇联求助，是在网上找的电话打过去，具体求助内容已经忘了，但我记得对方回复说，他们只服务已婚妇女，我就再也没找过了。

2008年怀孕后我在网上查询求婚生子相关事项，关注了未婚妈妈吧，2009年还当了吧主，平时有时间就会跟吧友或者QQ群里的未婚妈妈们交流。贴吧里面的女生大多是因为单纯、上当受骗过，才会考虑不婚独自带大孩子。如果有人在贴吧里询问是否应该选择做未婚妈妈，我一般都是劝其要三思的，求婚生子是很艰难的，孩子是一生的责任，也是甜蜜的负担，我写出自己的经历也是希望能够对后来者有所提醒。总的来说，和10年前相比，现在的未婚妈妈更有主见、更独立自强些。当然，也有一些婚外恋者未婚生子的，就不评价了，三观不同，无法苟同。

老一辈人的思想比较保守，譬如我母亲，她的想法就是，自己女儿都成这样了，还能配得上什么好人家，只要未婚缺妻的，就想把我推给别人。但我不想因为自己未婚生子，就随便找个男人。我可以养活自己和儿子，哪怕再辛苦。

有时候还蛮庆幸生的是儿子，女人的一生太苦了，像我，我妈妈，我妈妈的妈妈，一代一代的女性，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命运，不同的结局，但相同的是，都很苦，希望我儿子以后能够当个好男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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