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创变者」是36氪的一档商业人物栏目,致力于寻找那些推动新商业文明进程的行动派,讲述他们背后关于创新的一切冒险和进化。
这一次我们采访了娃哈哈创始人宗庆后。在互联网新锐们大放异彩的当下,他是一个多少显得另类的“创变者”。
实业是他的阵地。从创立娃哈哈起,除了“一辈子把娃哈哈做到底”,他再也没有其他的想法。辗转腾挪是他生存的法则。在互联网时代,带领“庞大帝国”智能化转身,努力让娃哈哈年轻化,都是他应对市场变化的动作。
在人们求“新”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欢迎一切“新”、漠视一切“旧”的时候,宗庆后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种提醒:当下与过往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全然“断裂”,时髦的东西也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文 | 刘磊
视频编导 | 吕方
视频监制 | 黄臻曜 张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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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岁的宗庆后还在第一线,所以依然每日忙碌——是真的“每日”,对他来说,节假日是不存在的。
他现在多数时间直接住在公司,每天早上6点多起床,然后从7点工作到晚上11点。
工作几乎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在娃哈哈,老板的勤奋人尽皆知。
熟悉他的人都可以随手举出很多例子。
比如他批阅报告从不过夜。
即便出差、生病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习惯看纸质版,所以每次出差,随行人员都会带上一个小打印机,A4纸和墨盒若干。
娃哈哈精机公司总经理印雄飞记得有一次陪老板到意大利出差,当地一个大老板邀请老板坐自己的游艇到公海上玩几天,老板一口回绝:
“这怎么行?
你在海上又没有信号,我们啥事也干不了了。
”
在杭州,离西湖不到两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清泰街,清泰街上有一座六层的灰色小楼。
这里便是娃哈哈的总部。
也是宗庆后“出发”的地方。
1987年4月6日,宗庆后当上了杭州上城区校办企业经销部的“经理”,这个向小学批发文具纸张、拖把笤帚和饮料的经销部是娃哈哈的前身。
三十年间,无论是清泰街还是整个国家都发生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
娃哈哈也是。
它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厂逐步发展成为中国的饮料巨头,旗下产品成为一代人的童年记忆,它们也让宗庆后三次问鼎“中国首富”。
(娃哈哈集团总部,杭州市清泰街160号)
小楼虽然翻建过,但依旧保持了1980年代的总体格局和装修风格,甚至“人际相处的方式”和“热烈而纯洁的气息”也一如既往。
“我这一生就办了这一个企业,我一生的事业就(是)做了这个事业,所以我很珍惜它。”
身着西装,脚穿布鞋的宗庆后在被员工们戏称为“清泰宫”的小楼里对36氪说。
关于娃哈哈,他在迟宇宙所著的传记里说得更为动情。
他说:
“它是我的整个人生,所有的梦,一切的意义、价值、标签和符号。
它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证明。
”
在宗庆后的身上,你能感到一种有张力的和谐。
如果从上帝视角看,他经历丰富,舆论形象中不时出现“传奇”二字。
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人生里必然有某种戏剧性。
而他的讲述却全然没有“传奇”。
问他有危机感吗,他答:
“我们是市场经济的产物,所以一直以来就有危机感。
”“有了危机感的时候反而会没有危机。
你把事情后边万一出现的问题都考虑周到的话,事先筹划的话,我相信到时候就没有危机。
”问他这数十年的感受,他答:
“我们是不断在发展,也不断地碰到困难,但也不断地去克服了困难,再去继续前进。
”简洁、宏观、云淡风轻。
站在他的立场倒也不难理解,如果你和一个从战场上凯旋的士兵对话,收到的回复很可能也是这样的。
他信奉的是“有什么困难解决什么困难”
,这样的实干家注定不是讲故事的合适人选。
宗庆后不觉得财富改变了他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身份,财富并没有在生活上多大程度地改变他。
网上有报道说他每年的花销只有5万,36氪向他求证,他笑着说,的确花费不多,现在烟戒了,原先的烟钱也省了。
他很少应酬,平时吃饭就在公司食堂解决;
他也没有富豪们通常会有的奢侈爱好——除了工作,他现在仅有的爱好是出差途中或吃饭时用iPad看看历史剧和谍战剧。
他喜欢历史,因为从历史中能看到社会发展规律,也能为当下所借鉴。
他自己的人生也受益于一段历史。
他将自己坚韧和镇定的性格、数十年如一日的激情都归于曾经的15年农场经历的磨炼。
1963年到1978年,是他18岁到33岁的年纪,他全部的青春时光都在舟山和绍兴的农场里度过。
回过头来看,正是这15年的“艰苦生活”让他后来创业中所有的困难都显得微不足道,也让他格外珍惜他42岁之后遇到的人生机会。
娃哈哈从他的头脑“落地”之后,他再也没有其他的想法,他唯一想的就是“一辈子把娃哈哈做到底”。
在他的观念里,一个人的精力和能力都是有限的,只有做一行、爱一行,“否则你永远出不来成果的。”
眼下宗庆后花精力最多的是市场营销和技术改造。
对一家传统制造业企业来说,这也是尤为重要的两块。
技术关系到生产效率和产品质量,营销关系到产品能否顺利有效地抵达消费者。
外界有关娃哈哈议论最多的是它在2013年创下783亿元最高营收之后的“一路下滑”。
昔日帝国辉煌不再的声音在媒体和网络上随处可见,也有很多人质疑宗庆后“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了”。
宗庆后回应过外界对他的质疑。
他说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保守。
他同时强调:
“应该说,娃哈哈正是靠不断创新才发展起来的。
”“他真的一点不保守,他还是很愿意接受新的东西。
”在娃哈哈工作了30年的现任常务副总经理吴建林也这么认为。
客观地说,外界的评价有想当然的成分。
作为一个很早就认识到“市场的变化之快超乎想象”、“任何一个变数都可能置你于死地”并一直在各种变化面前辗转腾挪的企业家,当下这个时代的巨大变化他不可能不敏感。
在媒体面前宗庆后曾反复说起消费者的变化。
原先“电视广告狂轰乱炸一下”就立竿见影,“现在消费者既不看电视,也不看报纸,看手机也是一刷而过”,人们的注意力被极大地分散;
同时他们的趣味也变得更为多元。
一言以蔽之,生意更难做了——他比谁都清楚。
曾经,宗庆后独创的“联销体”模式让娃哈哈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他清楚,现在光靠“联销体”把控经销商渠道已经远远不够了,现在,户外广告、网剧、抖音、电商平台、便利店,所有可以有效抵达消费者的方式娃哈哈都在尝试——宗庆后在这方面并没有抵触新事物的“成见”。
他也意识到,娃哈哈在新的市场环境下某些方面显得“落后”,比如包装。
娃哈哈近几年也开始有意识地引进年轻设计师,以改进娃哈哈的产品形象,重新获取年轻人的青睐。
(2018年11月,娃哈哈推出“炫彩快线”,并发布跨界彩妆盘。
)
宗庆后自己的生活与年轻人的世界颇有距离,但他愿意了解年轻人并努力满足他们的需求。
他不玩抖音,但知道“抖音是现在年轻人展示自己的一个平台,对品牌来说是特别好的推广模式”;
他自己不会去买一千块一件的“印着骷髅头的汗衫”,但知道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相比价格,更在意个性和时尚。
“年轻人想法跟我们是不太一样,所以你要去了解年轻的消费者在想什么,需要什么东西。
”对宗庆后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归到一点,“你要研究消费者(有)什么需要,来去开发(满足)什么需要的产品。
”从这一逻辑出发,有些以前不那么重视的,现在要重视起来,比如包装,“包装漂亮,年轻人就感觉喜欢去买来尝尝,尝了以后,这个产品感觉好的话,就变成我的消费者了”;
有些则需要调整,比如在物质匮乏年代人们喜欢的是“甜一点”、“料厚一点”的,而当下年轻人开始喜欢的是更清淡、更健康的。
对宗庆后来说,当下正在发生的事分为两种:持久的和昙花一现的。
宗庆后不是一个孤高的人,只要对生意有利,两种他都接受,也都在做。
但他更在意的是前者,因为它是更根本的。
产品质量、诚信经营都归于“持久的”。
“你像我们去年,质检部门检验我们1700多批产品,批批合格;
今年上半年只抽了800多批,也是批批合格的。
”他秉持这些信条基于一个朴实的生意逻辑:
“你做人不讲诚信谁理你啊?
”“你牌子打掉了谁买你产品啊?
”
在吴建林看来,宗庆后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就是捕捉市场信息的能力,“你看到平平常常一个东西,他就看到很多商机。”
宗庆后有一个众所周知的“爱好”:
逛超市。
每次出国,他都“像蜜蜂采蜜一样”成箱成箱地买回他觉得值得研究借鉴的饮料。
这么多年下来,他和下属从国外买回来的饮料已经有一千多种,俨然一个“世界饮料博物馆”。
1996年投产的娃哈哈纯净水所使用的二级反渗透技术就是宗庆后“采蜜”得来的。
他在美国出差时发现有一种为宇航员开发的“太空水”,用的就是这种技术。
他敏锐地意识到这种技术的优势并且立马决定引进相应的技术和设备。
使用这种技术生产出来的水纯净甘甜,当年就迅速占据了全国第一的市场份额。
“我们公司各个部门的业务他都能指出具体的问题,都能提出建议。”
在印雄飞眼中,宗庆后是一个“通才”。
一台新设备研发出来,他在看了之后会具体指出它的某个动作不合理,然后让技术人员改。
每次有技术相关的展会,宗庆后都会通知印雄飞他们去参加,特别重要的他自己也会参加。
“像进博会开几天他就逛几天”,几乎所有的馆他“全部自己要一个个逛”。
(娃哈哈是食品饮料行业少有的具备自行研发、自行设计、自行制造模具及饮料生产装备和工业机器人能力的企业。
)
今年4月,一则新闻引起很多媒体的注意:
娃哈哈成立了一家机器人公司。
媒体惊呼宗庆后玩“跨界”。
实际上,在娃哈哈自身的逻辑里,这一点也不“跨界”,而是顺理成章的。
因为对制造业来说,技术直接关系效益。
宗庆后一直重视技术。
“我们最开始创业的时候,就是最先进的、进口的这个自动化设备。
”宗庆后在36氪面前说起娃哈哈的技术时难掩自豪。
正因为先进的技术设备,当时娃哈哈每年的利润比其他五家主要竞争对手的总和还要高。
现在进入了互联网和AI时代,宗庆后当然不会忽视它们。
2015年,娃哈哈就开启了“智造”战略,“食品饮料智能化工厂项目”还入选了全国首批工信部智能制造试点示范项目。
2017年,智能化饮料生产线在娃哈哈下沙第二生产基地建成并投入使用。
这几年,娃哈哈还研发了(包括正在研发中的)很多机器人,包括:
码垛机器人、六轴机器人、并联机器人、SCARA平面关节机器人、大负载的桁架机器人等。
(2017年,娃哈哈建成中国第一条数字化与智能化饮料生产线,每小时产能54000瓶。)
近些年的媒体采访中,宗庆后时常需要解释的是,他不反对互联网。
他有他的立足点。
他的立足点是实业。
从做实业的角度出发,当然不可能对互联网来者不拒,他需要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始终认为,实体经济是真正“创造财富的经济”,虚拟经济和金融都是为实体经济服务的,“实体经济完蛋了,那就都完蛋了。”
互联网在他看来是一把双刃剑,“搞得好的话……会促进实体经济的进步。
但搞的不好,会冲击实体经济。
”这些观点很难说百分之百正确,但如果简单地斥之为保守,显然是失之简单的,对宗庆后也是不公允的。
宗庆后至今坚持不负债的发展,与很多明星公司相比,娃哈哈一个最大的特点是“有钱”,“银行有大量的存款。”
这也让他在当前经济下行的压力之下,依然能感到踏实。
他将娃哈哈的策略归为“小步快跑”:
超出自己能力的事坚决不做,但一旦发现机会就迅速行动。
这种发展策略与他的经历有直接的关系。
“小时候穷怕了,吃了上餐没下餐”,所以他更倾向于稳、“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去干”。
从小宗庆后随父母辗转宿迁、南京和杭州,最终一家人在祖籍杭州定居下来。
他的父亲是中国大学化学系的毕业生,民国时期在南京邮局和宿迁县政府当过差。
到杭州后,他也曾尝试创业谋生,但都以失败告终。
宗庆后从小就与困窘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小学时,每当学校组织看电影时,因为交不起电影票的钱,他和弟弟经常找借口不去。
16岁中学毕业就离开了校园,开始在社会上讨生活。
在“上山下乡”之前,他学修汽车,走街串巷给人爆炒米,在火车站卖煮红薯。
最初创业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生活好一点”。后来的一切远超过了他最初的目的。
他在传记中提及清泰街的总部小楼时感叹:
“我从这里出发,走向辽阔的远方,这种辽阔甚至超越了我的想象、他人的想象,超越了财富、成功和荣耀本身。
”“从踩着三轮车送校簿、代加工儿童口服液,到拥有一个自己的产品,势如破竹地行销全国,我的企业家之路是‘超音速’的,也是这么多年积累的一种总爆发。
”
(1987年,宗庆后承包杭州上城区校办企业经销部。创业之初,身为总经理的宗庆后却踏着三轮车,穿行在杭城的大街小巷送货,一分一厘地积累着财富。)
很难简单地评价过往经历给宗庆后带来的行事风格是好是坏。
这就是他。
也许有人会觉得“小步”在某些方面局限了他,但至少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也正是“小步快跑”的策略成就了他。
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守在一个地方辗转腾挪,他的视野与时代浪潮上的新锐企业家们明显不同。
对他来说不存在一个全新的时代,当下与过往之间是延续的。对他来说,做生意的理念是延续的,一刻不停的市场变化是延续的,技术的发展是延续的。
在人们求“新”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欢迎一切“新”、漠视一切“旧”的时候,宗庆后这样的“老人”有他独特的价值。
他的存在本身即是一种提醒:
当下与过往并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全然“断裂”,时髦的东西也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也许正是因为“延续”而生的底气,宗庆后一直心态很好,他对娃哈哈的未来始终充满信心。
这种心态也塑造了娃哈哈的企业文化,娃哈哈内部不像这个时代的很多互联网企业那样弥漫着焦虑的空气。
宗庆后的目标是要做一家基业长青的百年老店。
他很清楚,做百年老店就需要公司有一个制度化的环境,使得“不管谁来领导的话,这个企业还是会正常运转下去的”。
这两年他在着力推行“流程改造”和岗位责任制,以改变公司过于依赖他的状况。
他不担心行业本身,“我们这个行业比较好,到任何时候都要吃要喝的,只要你把产品做好的话,永远是会健康发展的。
”
这两年娃哈哈在经营成绩单上终于迎来了好消息。
根据《浙商》杂志发布的《2019浙商全国500强》榜单,2018年娃哈哈的营收终于迎来了四年连续下跌之后的首次增长,总计468.9亿元,较2017年增长了4.3亿元。
去年九月在接受《中国企业家》采访时,宗庆后表示希望2019年娃哈哈恢复到2012年的销售业绩,“回归700亿的销售额。
”这些数字对他来说多半只是一个个的“小目标”,他真正的希冀被写在了传记的序言里。
他是这么写的:
“我唯一的念头是,当我真的老去,我可以对所有人说:
‘我这一生,并不非凡,但我干了一番事业,改变了一些人的命运,为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和这个国家提供了一些正能量。
很多人因我而受到鼓舞,成为主动打造新世界的力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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