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凡说
- 文丨李亦儒 -
- 来源丨商业人物(ID:biz-leaders)-
他们宁愿到时骂别人骗了他们,也不愿来怪自己。
一个老段子:是什么力量让女人相信按摩胸部可以使胸变大,按摩脸部可以使脸变小?
一个新段子:比特币9年涨了100万倍,很多人依然认为它是骗局;A股十多年来从2700点变回2700点,散户依然认为自己可以在A股赚大钱。
导演杨德昌在电影《麻将》里借角色红鱼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在等着人家告诉他该怎么做,他就跟着怎么做。你只要很有信心地告诉他们,他们要的是什么,他们会感激你。”
今年春夏以来,各种野鸡金融机构“跑路”、“爆雷”所带来的恐慌,比近年来任何一次都强烈。
但这次“雷潮”相较以往,从爆雷规模和平台数量上看,很可能是最小的一次。
从年初的钱宝事件,到上个月多达百家平台集中爆雷,很容易看出,出事儿的几乎全都是打着“高返”旗号,而资金用途不透明的平台,甚至是不做任何伪装的骗子机构——不管它们被成为网贷、私募基金、还是上市公司债券兑付违约。
导火索极简单:去年年底的现金贷新规,让这些“高返利”平台瞬间失去活路。银监会郭主席一句“收益率超过10%就要准备损失全部本金”后,P2P炒家迅速离场,庞氏平台一下没有了资金来源,只能倒掉。
“高返”庞氏平台的常年投资者都极其敏感,一个平台资金链断裂,他们立马作应激反应:“其它’高返’平台也要出事,我得赶紧撤。”
在互联网金融领域已经比较规范化的今天,“高返”平台的资金来源主要就是这类投资者——“羊毛党”,他们短时间内的集中兑付,其结果只能是平台资金链断裂。这是导火索之后每天爆掉几家乃至十几家庞氏平台的原因。
“经济下行期,大家普遍信心不足。当了多年韭菜,再蠢的人也多少具备了点儿危机意识。2018的中国人终于发现股市、房市是一般人玩儿不起的事儿了,互联网也没什么机会了,实业更不敢碰。物价越来越高,钱越来越不值钱。贸易战一开打,人们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十年一次的经济危机又要来了啊。”一位在P2P行业任职多年的人如此描述。
这种情绪的蔓延,让人们下意识地捂紧口袋。
据《财新》报道,2018年7月9号,原计划于2017年3月底前完成的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在延期到2018年6月底后,又确定了新的延期时点:P2P网络借贷和网络小贷领域清理整顿完成时间延长至2019年6月。
信号明显:
1.互金市场今年如此混乱,市场走向尚不明朗,如果“雷潮”和恐慌持续,发了牌照的公司倘若出事该怎么办?救不救?是否救得过来?
2.没有牌照,投机者“踩雷”或被骗,可直接归咎于这些本就违法违规的企业,有经济犯罪侦查警察(简称经侦)查处,别指望相关部门为投机者兜底。
3、行业虽较几年前规范不少,但依然乱象丛生,待互金行业再洗牌一年,也许明年经济形势转好,再发便省去诸多麻烦。
这个声音不知能稳住多少恐慌情绪,也不知在恐慌中,人们除了发现自己不能再当韭菜外,还会不会发现些其它东西。
民间小额借贷中国自古有之。改革开放后,东南沿海一带更是出现大量的民间信贷机构,虽然行业混乱,诈骗不断,但市场需求旺盛,皆因很多人的资金需求国有银行无法满足。小额民间信贷体系,给很多贷不到款的中小企业提供资金,让市场经济得以蓬勃发展。
2005年,英国公司Zopa首创P2P(peer to peer,个人对个人)网贷模式,它提供互联网社区小额贷款服务,在1000-25000美元之间。利率、还款周期等条款由会员自主商定,平台给予借款人信用评级,和一系列降低会员风险的机制,如将出借人的资金分拆成小包贷给不同的借款人,借款人分期偿还。
2007年,中国上海出现第一批互联网金融创业者,其中包括今天的行业头部平台拍拍贷。他们让中国投资者开始接触这种几乎去中介化的投资理财模式。随后,2010年,人人贷成立,中国互联网金融领域开始形成一定规模。
那时主要以信用借款模式的网贷平台,连接了一些出借资金的投资人和需要借贷的个人和机构。增量市场下,生意很好做,两头都不愁用户,满足了借贷双方的需求,互联网金融行业开始快速发展。
有利益就会有混乱。2011年底,互联网金融行业遇到第一次风波,一些借款人和机构开始集中出现不能及时还款等问题,平台开始收缩借款人授信额度。行业增长趋向平稳。
风平浪静两年后,2013年6月,余额宝横空出世,互联网金融行业得到空前关注,上亿用户一夜之间被教育,新的巨大增量市场出现了。
随之而来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雷潮”。
余额宝出现后一年间,仅倒闭的平台就有1000多家,其中绝大多数是打着P2P金融旗号的线下理财和诈骗平台,它们从反面“教育”了用户:互金行业和别的行业一样,都需要投资者有分辨能力,跟你去菜市场买菜一样,得挑。
对于行业来讲,市场处在“蓝海”时期,余额宝带来的巨量用户需要金融产品来消化,市场上喷涌出各色互联网金融平台:有金融专业人士成立的创业公司,有大公司入局,如京东金融,更多的是不具备金融能力的公司,它们发现了一条迅速收集资金的好方法。
2013到2015年期间的用户都是极容易做的,用户拉新的渠道清晰。直到现在,资质较好的头部P2P公司,都是靠那时候红利积累起来的用户。
例如,2013-2014年,平台只需在百度上投放广告就可得到大量用户,如果运营能力和算法足够高效,获取一个用户的成本是现在价格的几十分之一。到了2014年底,流量红利转移到了微信公众号,那时的公号还没有成熟的广告体系,能留得住用户、资质好的P2P公司在微信上又以极低的价格得到了一大批用户。
几家头部平台赚钱,眼红者自然不在少数,其中不乏一些深谙政策的精明者。这些年的中国互联网史让很多人看出了一个规律,即新兴行业总是“先发展,后监管”:先在丛林法则里自行生存,等大浪淘过沙子后,再来收编。
这为后来2016年的行业最大“雷潮”埋下伏笔。
02
资质优良的互联网金融平台很好分辨:理财产品收益率稳定,不可能过高;有对应的投资项目,且大量资产端项目为自有;符合国内倡导的“小额分散”投资策略;有行业认可的机构(如大型国有银行)做资金托管;产品、技术、运营、风控能力过硬……
就算对于普通投资者而言,想分辨一个平台是否靠谱,也就是会不会“跑路”、“爆雷”,并不算件难事。关键在于,靠谱平台收益率仅仅大于余额宝,想要实现财富迅速提升几乎是没可能的事。若想得到超高收益率,只能赌风险,也就是去庞氏平台。
“羊毛党”在这个背景下应运而生。
这个带有戏谑意味的叫法源于赵本山小品《昨天·今天·明天》中的台词,“挖社会主义墙角,薅社会主义羊毛”。顾名思义,这个群体追求的是薄本甚至无本厚利,也就是来占便宜的,投机心态异常严重。这群人最初来自YY语音的网上社群,他们在进入互联网金融领域之前,不少在为淘宝刷单。
大量“高返”庞氏平台看中的也是这个群体。“羊毛党”盲目、投机,想在平台上薅一把钱之后就走。平台利用他们的心理,推出极高收益率的产品来吸引“羊毛党”资金。
双方博弈的结果是:一些庞氏平台吸到足够资金之后跑路,不少“羊毛党”被反噬;还有一些庞氏平台被“羊毛党”成功薅走羊毛,资金链断裂,平台倒闭。在这个过程中,相当一部分“羊毛党”不仅没薅到,还赔了不少钱,甚至血本无归。但也有一些精明的“羊毛党”博弈成功,所得比工资多很多倍,甚至有个别赚到了上千万的神话在坊间流传。
这是“羊毛党”的初级阶段。
随着百度、微信公号的流量红利越来越小,资质好的头部P2P平台和大公司的金融业务发展良好,庞氏平台的施展空间日渐缩小。
到了2015年,互联网金融普遍获取单个用户的成本已突破千元,庞氏平台需要大量资金和用户不断填充,单靠耸人听闻的“高返”吆喝和传统互联网广告已经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
庞氏平台们把目光投向了2015年中国互联网最热的模式:社群。
“羊毛党”同时在这里发现了机会。一些具备社群组织经验的“羊毛头子”利用庞氏平台的规则,开始组织起专业的薅羊毛班子。
例如一家“高返”平台放出如下规则:拉来一个用户返20元,拉来9个就是180元,但拉进来的第10个人,可以返220元。等于一次性拉10人,组织者便可获得400元报酬。
“羊毛头子”开始从以往运营的YY群、QQ群、微信群中,10个一组地往“高返”平台里拉用户。然后再看准时机,在庞氏平台快要“爆雷”之前,通知自己社群里的跟随者们“下车”,成功套现。
于是,羊毛党的高级阶段出现了,“羊毛头子”们所带领的大大小小的社群,成为了“高返”平台的最主要的获取用户渠道。
2015年的互联网金融市场仍在跑马圈地的过程中,行业鱼龙混杂,仍有大量平台和投资者入局,市场总额依然高速增长。市场空间巨大,“高返”平台和“羊毛党”有过一段好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2016年,政府开始整治互联网金融行业,不少羊毛党在这一年血本无归。
2015年底的e租宝事件影响恶劣。从央视、各大卫视,到街边巨幅广告,到电梯海报,e租宝铺天盖地的宣传吸引了大量资金。年末e租宝突然被查封,拉开了2016年互联网金融行业整治的序幕。
有关部门给出的数据,截至2015年12月3日,e租宝注册用户达489.9万人,累计投资金额为729.53亿元。由于存在“刷单”等反复投资的行为,e租宝涉案金额近500亿元,牵涉投资人近80万人。
转过年来各个部门开始行动。从政法部门,央行条法司、科技司,人民银行、银监会,保监会,工信部,公安部,网信办,到国务院,发布了多项政策和指导意见,全方位整治互联网金融行业乱象。
2016年10月13日,中央连发7文,全面部署。
很多“羊毛党”折在了这个年关。
羊毛党看到了上层的治理决心,知道得及时收手,羊毛头子也计划着让跟随者们“赚一波就走,在这个关头不要贪”。比如,只投一期“高返”平台(这些平台被羊毛党称为“羊毛台子”)短期项目就走,比如14天或者7天的产品,买一期就“下车”。
结果“羊毛台子”在这个关口就做了那么一期,这波钱一收,就跑路了。
03
2016年底,职业羊毛党基本被消灭。这也是为什么2018年这次“雷潮”规模实际上并不大的原因——“爆雷”的“羊毛台子”规模远不如2016年,“羊毛党”数量更是今非昔比。
羊毛党从2017年开始,要么退出行业,要么转向知名头部平台,投资行为变得保守成熟。整个行业经过2016年的洗牌,头部效应明显,前十几家大平台吸引了市场上大部分资金。
互联网金融行业协会的统计数据:在协会登记注册的100多家企业里(总计在贷金额6000多亿),有18家在贷余额超100亿人民币,在贷余额前20%的平台(共23家)占总在贷余额的81%,非常符合经济学上的“二八定律”。
根据多方消息可以得出,今年受“雷潮”影响的投资者几乎都是“羊毛党”,正常投资人基本无损失,他们大多将钱放在头部平台,而没有像“羊毛党”一样放在贷余额极少的“高返”庞氏平台中。
从另一个角度看,2016年跑路、倒闭的近1000家平台,数量远大于此次“雷潮”,大部分“踩雷”者亦是“羊毛党”,可为什么今年的恐慌感却更强烈?
一个现象是:羊毛党今年普遍“踩雷”没有出乎大家意料,他们被市场淘汰再正常不过。奇怪的是,很多小额非羊毛党投资者(投资金额在30万甚至10万以下)听说“雷潮”后,迅速撤出互联网金融行业,他们的资金并没有受到损失,他们所投平台运营良好,也没有显现“爆雷”风险。
十几家互金头部平台,甚至京东金融这种大公司,在恐慌情绪下也出现了兑付金额数量上升的情况。
社交网络一片哀嚎,大量自媒体或营销号煽动恐慌情绪。在这种氛围下,相关部门发出声音,如开头所述,信号很明显,给行业一年时间,看看谁能活下来。
可对于投资者而言,没有人想再当韭菜了。
最近“赌国运”这个词频频出现。赌是押概率,押随机性强、或能部分控制的较微观的事。国运对于普通人来说过于宏观,简直无法下注。
有行业人士表示,这种说法引导的其实是一种无力感,在经济下行期,普通百姓基本无能为力,只能“赌”国运昌盛。所以在这个语境里,“赌”是营销语言。这类内容的传播,本质上是贩卖恐慌和焦虑,一种典型的屡试不爽的广告手法。比如那篇《摩拜创始人套现15亿背后,你的同龄人,正在抛弃你》:用你的焦虑引起你的共鸣,把你的情绪带走变现。可他们套现与否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韩寒的评论很平实:“它已经不光光是在贩卖焦虑,而是在制造恐慌。没有赚到大钱就叫被同龄人抛弃了吗?很多人也都在努力干活认真生活,成功的定义绝不只是套现几亿几十亿。身价千亿的首富,面对一个园丁,一个美编,一个程序员,都不存在抛弃不抛弃的关系,时代里不同人就是有着不同的分工和命运,也各有不同的幸福。安于现状或不敢如此都是每个人自己的内心意愿,他人不可强加。”
这些有着几万到几十万、多不过百万的小额投资者们,中青年居多。他们很多是公务员、国企员工、事业编制人员,学生、城市白领,或小商户主、网店老板。他们是这个社会的主要构成部分,他们不是“羊毛党”,他们寻求稳健的投资渠道。他们为什么要去赌国运?宣传赌国运的营销者们奉行的逻辑是“骗子和傻子”的逻辑,即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骗子和傻子的游戏。
只是问题在于,当个体面对自己的生活时,既不会做骗子也不会去做傻子,而是尽力地遵守客观规律。并不是每个人都认为丛林法则是一个文明社会应有的样子;在商业上,很多企业都在尽力地遵守市场规律——并不是遵守市场规律多么高尚,只是因为这是长期利益最大化的唯一途径。
互联网金融行业发展至今,几次“爆雷”于行业本身来说具有一定的好处:淘汰庞氏平台,淘汰“羊毛”投机者。投资者在这里只是为找到一个减少中介的理财方式并得到收益,而不是靠网贷暴富。在这里遭受损失的,大多正是营销者们所宣称赌国运的骗子与傻子。恐慌情绪之外,越来越多的普通人明白,“经济问题是结构性问题,并不是单纯的经济周期和所谓贸易战的刺激所致”。
反向来看,这种恐慌情绪也会让普通投资者更加理性。早年红茶菌、生命一号、脑白金需要多少渠道费,多少营销人员才能卖出,如今移动互联网的发展扩大了骗子的舞台,当然,相比移动互联网带来的进步,这些便不值一哂。
“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每个人最怕的就是自己做错事的时候,还要怪自己。他们宁愿妈的到时候骂别人骗了他们,也不愿来怪自己。”《麻将》里红鱼给出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