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山海经 | 寻篮记

2019 年 10 月 23 日 三联生活周刊

十月的北京, 下午四点后已经有些暮色。在设计师置满文件的案头，我一眼就爱上了这个竹篮子。在四周的晦暗中，它闪着微芒，让人忍不住上手触摸，就像手指情不自禁地要伸向蜡烛微弱的光。摸上去，它的质感也让人惊奇，像摸到了年轻人的背脊，充满了弹性。之后就忍不住，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过去去摸几下。不多时，就产生了试图据为己有的邪念。

于是那个下午，所有人的谈话都在耳朵外面飘，心里就只有这些念头闪过：这个竹制品产自何处？为什么比其他竹制品柔韧？终于我忍不住委婉地开口询问。设计师朋友所了解的信息也非常有限:“这个篮子是墨脱的，当时买的时候很便宜，大概80块钱吧。 ”它的价格并不让我诧异，原本对价格就不敏感的人，并不能特别清晰地区分价格差异。但是它来自墨脱，却极大地引起了我的好奇。

“对了，谷泉应该知道这篮子的出处。 ”设计师补充到。这就像塞给我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在微信上追问谷泉这篮子的来历，并试图从他那儿找到线索。只是他没有存物的习惯，篮子早就一个没留地送给周围朋友了。但他提到，2015年有记者在写一篇叫做《民艺的微光》的稿子时，曾经去墨脱采访过这个竹编工艺，并将那篇文章发给我看, 其中就记录了找寻这个竹编篮子的过程。并且提到，当时关注到这个竹编品，是因为它融于日常的健康美感。

这个案头的竹篮子，就像吹响的魔笛，引我追寻它。

荆创供图

其实对于器皿质感的眷恋从小就有。小时候，家里老人用旧的绿色天鹅绒首饰盒，即使里面是空的，也还是让我觉得这个盒子充满了神秘感。还有一个每天携带、被我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皮饭盒，简洁实用，以至于到现在都印象深刻。很多时候并不是单纯地恋物，而是喜欢物品背后，那些与情感衔接的部分。这个竹篮，应该也有让人必然喜欢,却鲜为人知背后的故事吧。

谷泉说，这个方形竹篮，来自墨脱的背崩乡，当时是由卡车司机带出来的。在互联网时代,有了产地跟关键词，基本上就可以“大海捞针”了。淘宝搜索当然最简单直接，但除了墨脱石锅，与此相关的信息在看似无所不能的淘宝上，却一无所有。

无奈只能辗转找到在林芝地区生活的人帮忙。幸运的是，很快就找到了在林芝地区工作的四川人小杨。语言交流没有障碍，很快通过他的门巴族同事，找到了一模一样的竹制方篮。只是他很好奇，我要这个竹篮子做什么? 是自己用还是商业用? 从他的角度看，这个方形竹篮，做工粗犷，价格却比内地竹编品要贵得多, 因此去墨脱的时候他只是看过,并没有动过购买的心思。而另外一个帮助寻找的人，明确地告诉我，这个方竹篮在当地叫做“休斯贡”，而编制这个用的竹子，门巴语叫做“达巴”。因为语言不通，也很难清晰了解更多的信息。找寻过程中，虽然遇到过在墨脱专门从事编制的人，但却因为对方开出近千元的价格，吓退了。

荆创供图

身边很多工艺不错的日用品，一经被发现，极容易从日常之物，摇身一变，成了昂贵的奢侈品，似乎我们不能忍受日常之物必然的平常身份。而制作的手艺人，也从最初的以此为生，异变为喜欢过度炫技跟造作诠释的呆板匠人。原本以生活为依托的那口鲜活的灵气儿，终究在不断的描摹中，断了。就像很多景区售卖的工艺纪念品般 , 摞在一边无人问津。而竹器这种日常器皿，存在于生活中何止千年，良渚文化遗址中就可见当时使用的竹篮、竹筐、竹席，匠人的笃定气息被编在每一条竹篾中。

墨脱的地形，很像藏在雅鲁藏普江幽谷中的花朵，即使资讯再发达,因为特殊地理及人文原因，它仍有许多不为人知之处。背崩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地处亚热带地区,较完好地保存下了常绿阔叶林环境。当地人早在荒蛮的自然环境中，找出了自洽于自然的生存方式。用墨脱特产的方竹跟藤竹，来制作承放食物的器皿，几乎是当地人的自然选择。

这个现代墨脱人制作的方竹篮，与千百年前人们细心编制的竹物，有一脉相承的气质。不到一周时间，就收到了小杨从林芝快递来的竹篮。拿到手后里外看得仔细。正好最近在帮朋友琢磨茶的外包装，即使从环保角度说,纸或者铁盒作为外包装比塑料环保，但终究这些控制在低成本、看似环保的物品，拿到的第一个境遇，往往还是被丢弃。设计理念在这些纸跟铁罐上的诠释，本质上还是对资源的浪费。于是将用竹篮子做外包装这样的想法,说给朋友听，他也一下喜欢上了这个竹篮子。他是出口企业的,对于农残与环保概念格外关注，当即决定做些少量这样的竹篮包装。于是，寻找能够用平常心态、做平常之物的当地手艺人，又成了接下去的任务。

荆创供图

在不去墨脱的情况下，谁能完成这样任务呢?一次聚餐中，与《西藏人文地理》杂志的陈丹青说起这事儿, 她倒想起来，杂志的主编嘉措老师是个西藏通,人称“Tibet google”。在丹青的引荐下，与嘉措主编表达了自己的诉求，不消两天时间，他就找到了需要寻找的竹编手艺人。只是这个门巴族的手艺人，并不擅长使用微信。即使通电话,因为不懂门巴族语言，我们之间也很难沟通。不得已还是在嘉措的帮助下，找到了在墨脱工作的王副县长，由在墨脱县荷扎村扶贫的荆创作翻译，帮我与制作竹编的手艺人沟通。按照预估的大小尺寸, 订制竹篮子，每样一个拿回来研究，再决定最后的定制尺寸。价格虽然比几年之前高了一些，但也算在日常品价格范围内。并没有多定, 只是作为日常之物，进行采购。与之搭配的，是一款倾注了自然种植理念的茶, 篮子售完，再行补入。也是让手艺人逐渐明白，日常的技艺换来的，也是平安的日常生活。

之前买回来的竹篮子, 按照篮子的的形制，做了植物染的内衬。秋天的时候,将三两茶器跟些许小食放入其中, 用包袱皮儿一裹，就可以悠哉出行了。这倒让人想起《茶中杂咏》关于茶籯的诗句： “筤篣晓携去，蓦个山桑坞。开时送紫茗，负处沾清露。歇把傍云泉，归将挂烟树。满此是生涯，黄金何足数。 ”

希望我们都能从日常中，看到生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