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写诗,会画画,也是第一流的书法家。
从蜀中来,到京城去,二十四岁就以天才名世。
反对新党激进变革,也直指旧党弊端,耿直到贬官下狱。
爱竹子,爱读书,更爱吃肉,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美食博主。
去黄州,去惠州,去儋州,走遍全国依然正常消化负能量。
他是苏轼,大宋第一天才,也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 “ 网红 ”“我真是不可救药!”
公元1056年,宋朝的春天,苏轼平生第一次离开自己生活了近二十年的故乡眉州,前去汴京参加科考。
第二年,苏轼礼部初试第二、殿试第二,从此步入了朝堂。
那时的苏轼,年少才高,正是春风得意时,所有的愿景和抱负都写在脸上。
公元1071年,七月里,苏轼带着家眷,到杭州任通判。杭州的湖光山色、清风池馆,使苏轼纠结的心舒展了许多。然而,在江南扯不断的梅雨里,在鹭鸶惊飞的空寂里,他还是听到了百姓的哀怨与痛哭。
那个写出《梦溪笔谈》的沈括,就在这个时候来到苏轼身边,表面上与苏轼畅叙旧情谊,实际上是来做卧底的。他要骗取苏轼的信任,然后搜集对苏轼不利的证据。天真的苏轼,怎知人心险恶,沈括自然很容易就得逞了。他拿走了苏轼送给他的诗集,逐条批注,附在察访报告里,上交给皇帝,告他“词皆讪怼”。
官场潜规则,倾轧皆在暗处,雾里看花,神龙见首不见尾,杀人不见血。这是一门学问,私塾里不教,科举从来不考,但官场中人,个个身手非凡,只是苏轼在这方面的情商,不及格。
那时的苏轼却不知道,他的命运,将从这里急转直下,进入一个新的篇章。
这一场政治斗争,史称“乌台诗案”,甚至写进了中国古代文字狱的历史,苏轼在斗争中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一干二净。
他是在湖州知州任上被抓的。
有人偷偷告诉苏轼,他的诗被检举揭发了,他先是一怔,然后不无调侃地说:“今后我的诗不愁皇帝看不到了。”
但是苏轼很快就笑不出来了,他被绳子捆住,推搡出门,关入御史台。
根据苏轼后来在诗中的记述,他在御史台的监狱,实际上就是一口百尺深井,面积不大,一伸手,就可触到它粗糙的墙壁,他只能蜷起身,坐在它的底部,视线只能向上,遥望那方高高在上的天窗。这是一种非人的身体虐待,更是一种精神的折磨。
苏轼就这样被“双规”了,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交代“问题”,与此相伴的,是残酷的审问,还有狱卒们的侮辱。
他甚至把提前准备好的青金丹埋在土里,以备有朝一日,必须面对死亡时,毫不犹豫地了断今生。
苏轼踏着残雪走出监狱,是在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旧历除夕之前。
到那一天,他已在这里被折磨了整整一百三十天,又即将贬官黄州,接受另一种新的折磨。
然而出狱当天,他又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写道:
平生文字为吾累,
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
城东不斗少年鸡。
“少年鸡”,指的是唐代长安城里的斗鸡高手贾昌,少年时因斗鸡而得到大唐天子的喜爱,实际上是暗骂朝廷里的谄媚小人,假如被嗅觉很灵的御史们闻出味儿来,又可以上纲上线了。
写罢,苏轼掷笔大笑:
“我真是不可救药!”
后来苏轼在《自题金山画像》中写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这个地方于苏轼,是一生贬谪放逐之路的开始,也是生命灵魂升华的开始。
每天为五斗米折腰的苏东坡
萧索的黄州,花开花落,风月无边,可以抚慰脑子,却不能安抚肚子。苏轼的俸禄,此时已微薄得可怜。身为谪放官员,朝廷只提供一点微薄的实物配给,正常的俸禄都停止了。而苏轼虽然为官已二十多年,但如他自己所说,“俸入所得,随手辄尽”,是名副其实的“月光族”,并无多少积蓄。
为了把日子过下去,苏轼决定实行计划经济:月初,他拿出四千五百钱分作三十份,一份份地悬挂在房梁上。每天早晨,他用叉子挑一份下来,然后藏起叉子,即便一百五十钱不够用,也不再取。一旦有节余,便放进一只竹筒。等到竹筒里的钱足够多时,他就邀约朋友,或是和夫人王闰之以及侍妾王朝云沽酒共饮。
苏轼夫人 王闰之
即使维持着这种最低标准的生活,苏轼带到黄州的钱款,大概也只能支撑一年。一年以后该怎么办?妻子忧心忡忡,朋友也跟着着急,只有苏轼淡定如常,说:“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意思是,等钱用光了再作筹划,正所谓水到渠成,无须提前发愁,更不需要提前预支烦恼。
等到第二年,家中的银子即将用尽的时候,生计的问题真的有了解决的办法。那时,已经是春暖时节,山谷里的杜鹃花一簇一簇开得耀眼,苏轼穿着单薄的春衫,一眼看见了黄州城东那片荒芜的坡地。
从此,苏轼像鲁滨逊一样,开始荒野求生。
那是一片被荒置的野地,大约百余步长短,很久以前,这里曾经做过营地。几十年后,曾经拜相(参知政事)的南宋诗人范成大来黄州拜谒东坡,后来在《吴船录》里,他描述了东坡的景象:
郡东山垄重复,中有平地,四向皆有小冈环之。
那片被荒弃的土地,苏轼却对它一见倾心,就像一个饥饿的人,不会对食物太过挑剔。这本是一块无名高地,因为它位于城东,让苏轼想起他心仪的诗人白居易当年贬谪到忠州做刺史时,也居住在城东,写了《东坡种花二首》,还写了一首《步东坡》,所以,苏轼干脆把这块地,称为“东坡”。
他也从此自称“东坡居士”。
中国文学史和艺术史里大名鼎鼎的苏东坡,此时此地,才算正式出场。
一个真正伟大艺术家的样本
在黄州,苏东坡迎来了命运的低潮期。正是这个低潮,让他在艺术上峰回路转,使他的艺术在经历了生命的曲折与困苦之后,逐渐走向成熟。
这让我想起陀斯妥耶夫斯基说过的一段话:“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是否对得起我所经历过的那些苦难,苦难是什么,苦难应该是土壤,只要你愿意把你内心所有的感受隐忍在这个土壤里面,很有可能会开出你想象不到、灿烂的花朵。”
[北宋]苏轼《寒食帖》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代表苏东坡一生书法艺术最高成就的作品,基本上都是在黄州完成的。《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职事帖》《一夜帖》《梅花诗帖》《京酒帖》《啜茶帖》《前赤壁赋卷》等。其中,《寒食帖》,是他书风突变的顶点。
[北宋]苏轼《新岁展庆帖》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写于《寒食帖》之后,也不像《寒食帖》那样激情悠扬。那时,苏东坡的内心,愈发平实、旷达。苏东坡当年追慕的魏晋名士那种清逸品格,与他的精神已经不太吻合。他既不做理想的人质,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也不像世上不得志的文人那样看破红尘,以世外桃源来安慰自己。
他爱儒,爱道,也爱佛。最终,他把它们融汇成一种全新的人生观——既不远离红尘,也不拼命往官场里钻。他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温情地注视着人世间,把自视甚高的理想主义,置换为温暖的人间情怀。
[北宋]苏轼《前赤壁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书 祝勇《在故宫寻找苏东坡》)
此时我们再看《后赤壁赋》,会发现他的字已经变得庄重平实,字形也由稍长变得稍扁。他的性格,他书法中常常为后人诟病的“偃笔”,此时也已经出现。苏东坡和他的字,都已经脱胎换骨了。
临江仙
苏东坡与黄州的朋友们在深夜里畅饮,酒醒复醉,归来时已是三更。他站在门外,听见家童深睡,鼻息声沉闷而富有弹性,对敲门声毫无反应。苏东坡只好蜷身,坐在门前,拄着手杖,静静地听着黑夜中传来的江涛的声响,在心底酝酿出一首词:
夜饮东坡醒复醉,
归来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鸣。
敲门都不应,
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
何时忘却营营。
夜阑风静縠纹平。
小舟从此逝,
江海寄余生。
这首《临江仙》,在小城里悄然传开。有人说,苏东坡昨夜唱罢此歌后,把衣冠挂在江边,乘舟远走高飞了。知州徐君猷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徐君猷是苏东坡的好朋友,对苏东坡这位贬官负有监管责任,一旦“州失罪人”,他要吃不了兜着走。
秋天的早晨霜寒露重,徐君猷从太守府一路跑到临皋亭的门口,气还没有喘匀,就听见苏东坡从卧室里传出的鼾声。他睡得那么香,把这世界上所有的焦虑与不安,都抛到了睡眠的外面。
作为一个被深深刻进历史的人,苏轼从来就不像中学语文课本上写的那样单调而无聊。他足够复杂,也足够有趣,同时也是一种启发后人的生活模板。
点击以下封面图
一键下单「在故宫寻找苏东坡」
▼在故宫书画藏品中,寻找苏东坡的生命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