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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 鹗
冷不丁被哈勃的一封信颠覆了宇宙观的沙普利没有再纠缠两人以往的过节,很快全盘接受了哈勃有坚实数据支持的新世界。作为哈佛天文台台长,沙普利不再有在前沿观测、科研的机会或实力,已经在蜕化为端坐在他那张特制办公桌后面的行政人员。阅读八角桌上越来越多的论文和报告,他意识到天文名词需要正本清源,明确那几个历史悠久、一直都在被当作同义词而混用着的基本概念:“银河”(Milky Way)、“星系”(galaxy)、“宇宙”(universe)。
他提议以“银河”专指我们所在的“星系”,银河只是“宇宙”中无数的星系之一。在银河之外,我们看到的每一个星云都是一个或多个与银河类似的星系。所有的星系的整体是我们的“宇宙”。这样,“宇宙”重新恢复了原有的含义:独一无二、包罗万象的宇宙。
那个自康德开始的“岛屿宇宙”概念则应该被摒弃——星云不是个体的宇宙,只是宇宙中的星系。比如,“仙女星云”(Andromeda Nebula)应重新命名为“仙女星系”(Andromeda Galaxy)。
哈勃却依然不愿意附和沙普利。他固执地坚持“星系”这个词的本源含义——在古希腊它与“银河”同样来自“奶”的神话,故只能是银河的同义词。终其一生,他顽固地把银河外的星云别扭地称之为“星系外星云”(extragalactic nebulae)。(勒梅特1927年的那篇论文也采用了这个称呼。)
直到哈勃逝世之后,天文界才一致性地采纳了沙普利的提议,成为我们今天的标准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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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4年斯里弗在西北大学会议上报告星云光谱时,刚开始研究生学业不久的哈勃也在听众席中。哈勃在那次会议上被选为美国天文学会会员,并很可能就是因为斯里弗的演讲而与星云结下终身之缘。在他参军上战场前匆匆而就的那篇“暗淡星云”毕业论文中,他颇遗憾地表示,要看清楚星云,必须有比他当时所用的更强大的望远镜。
十年后,如愿以偿地在威尔逊山用最强大的胡克望远镜找到仙女星云中的造父变星、给沙普利寄出那封信之后,哈勃倒忙里偷闲地结婚度蜜月去了。
1924年,新婚的哈勃和他的妻子格蕾丝。
他的新娘格蕾丝(Grace Hubble)是洛杉矶银行家女儿,为他带来一笔不小的财富。哈勃九泉之下的老父亲终于可以瞑目,不用再担心陷于追星梦的儿子无法养家糊口。只是婚礼上没有出现哈勃的亲人。搬到西海岸后,他与中西部乡下的家庭切断了联系。在其后与哈勃30年的共同生活中,格蕾丝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任何家人。
威尔逊山下的好莱坞电影城这时进入第一个黄金时代。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衣着考究一幅英国绅士派头的哈勃如鱼得水。格蕾丝尤其善于社交,他们的爱巢很快成为热门的聚会场所。包括卓别林(Charlie Chaplin)等的一流影星,以及剧作家、导演,都是家中常客。这个圈子里的人觉得哈勃作为科学家实在是浪费人才。他们赞誉他为希腊美神阿多尼斯(Adonis),比当红男星盖博(Clark Gable)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个娱乐小圈子之外,哈勃的名声也正如日方生。罗素在1925年元旦宣读他的论文之后,媒体以各种耸人听闻的标题、哗众取宠的笔调渲染他所发现的“千万个的宇宙”、“天堂的新奇景”……(当然,他的论文也正如罗素预测,赢得了美国天文学会的年度大奖。)哈勃这个名字开始变得家喻户晓。
在威尔逊山上,哈勃少校却依然因为他的做派而形单影只。在外的名声只是让他与其他同事的矛盾愈加尖锐。在山上,最有人缘的是另一个性格、为人等各方面都与哈勃截然相反的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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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马森(Milton Humason)在学历显赫的天文学群体中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异类。他也是出生于中西部的乡下,但幼年时并没有哪个长辈送过他天文望远镜。他父亲教给他的是钓鱼、打猎等户外生活的技能和乐趣。他还年少时随家庭搬到洛杉矶,很快就与这里更好的学习环境格格不入。好在每年夏天,刚刚十来岁的胡马森可以参加在威尔逊山上的夏令营。那时候还没有天文台。在荒山上他钓鱼、射击、攀爬,尽情地享受自然,乐不思蜀。终于,在高中第一年时,他说服父母准许他退学,跑到山上的一个旅馆当小伙计,过起自食其力、自由自在的日子。
海尔也正是在那期间选中了威尔逊山修建天文台,开始了艰苦的基建工程。少年胡马森看着那些在山路上频繁运送物资的骡马队很眼馋,也看到了机会,便跟人学会了这一技能,成为驾驭骡马的高手。两年后,当天文台冒险搬运1.5米口径望远镜上山时,正是17岁的胡马森率领骡马队协助载重卡车一步一步地挪过山上崎岖、狭窄的惊险小道。
1910年,不到20岁的胡马森在威尔逊山上。
几年下来,他天真活泼、自来熟的个性让他成为山上山下所有人的朋友。
只是好景不长,他与天文台首席工程师的女儿坠入了情网。为了赢得未来丈人的首肯,胡马森不得不结束在山上的无忧无虑,到洛杉矶市郊管理起家族的农场果园——有前途的体面工作。又不到几年,小两口不仅有了下一代,还存下钱置买了自己的农场,成为当地殷实富足的成功人士。
偏偏老丈人又随口透露山上已初具规模的天文台要雇佣一个清洁工,再度勾起胡马森的浪漫情怀。他们匪夷所思地变卖了农场,搬进山上小木屋,成为天文台最低收入的人。胡马森担负着洗刷天文学家夜以继日冲洗底片的各种化学试剂、清扫垃圾等重任,还要在风暴后清障铲雪,保证山上小道的畅通。闲暇之余,他与四岁的儿子在山溪中钓鱼、林间漫步野餐打雪仗,其乐融融。
他乐此不疲,主要还是因为这份工作带有一项“福利”:晚上可以自愿去给天文学家打下手。从跑上跑下递送物件到按照指定的坐标预备望远镜的朝向、置换观测箱、更换底片,以及在观测人员休息的间隙代替监控望远镜……他就这样一点点地学会了天文观测的基本技能。对他来说,这并不比少年时学会驾驭骡马难多少。
他的勤勉和热心赢得了天文台中每一个人的喜爱和信任。他还曾冒着生命危险独自追踪、猎杀了一只在附近惹是生非的山狮,更令他声名大噪。沙普利称他为不可多得的“文艺复兴式人物”(Renaissance man)。慧眼识珠的天文学家私下指导、培训他进行独立的天文观测,并与他共同署名发表论文。
1919年,年方28岁的胡马森被海尔破格聘任为正式的天文职员,完成了从骡马手、清洁工到科学家的飞跃。在现代天文台中,这很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胡马森一直连高中学历都不具备。(1950年胡马森快退休时,瑞典的隆德大学因他对天文学的贡献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那时他已经发表近100篇科学论文,也是英国王家天文学会会员。)
不过,即使是对他极为欣赏的沙普利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在为沙普利当助手时,胡马森注意到沙普利拍摄的星云照片上有个别亮度的变化,曾特意标出提醒沙普利注意。当时还深陷在“大银河”思维中的沙普利很不以为然,训导了胡马森一番造父变星如何不可能在星云中出现的大道理后便顺手擦掉了他做的记号。几年后,胡马森看到哈勃正是通过与那几张照片的比较而发现了仙女星云中的造父变星,一举成名。(阴错阳差,细致的胡马森后来也曾错过一次在自己的照片中发现冥王星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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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勃其实只比胡马森大不到2年。拥有博士学位、留过洋的哈勃开始没有怎么注意过这个没有学历的小职员。等到几年后哈勃意识到他需要胡马森的帮助时,胡马森已经与他人合作发表了多篇论文,并在观测、拍摄暗淡的星云上有了自己的建树。
1928年夏天,哈勃已经是国际天文联合会中的星云委员会代理主席。他参加了在荷兰举行的年会,见到了著名的理论天文学家德西特。德西特因为自己的宇宙模型力促哈勃关注星云的光谱红移,唤起了哈勃当年听取的斯里弗报告时的感觉。斯里弗那时已经成功测出了40多个星云的光谱,也抵达了他在洛威尔天文台的设备极限。要再提供柯蒂斯期望的“更多的数据”,非威尔逊山的胡克望远镜莫属。
回国后,哈勃决定集中精力研究光谱。胡马森的专注、仔细和耐心正是长时间追踪捕捉遥远星云那微弱的光亮所不可或缺的天赋。于是他难得地放下架子,向胡马森提议合作。胡马森可以承担那夜以继夜地连续曝光拍摄遥远暗淡的星云光谱的苦差事,让哈勃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寻找这些星云中的造父变星以估算距离、并寻求它们之间的联系。胡马森虽然并不十分情愿,却也无力拒绝。
星云之所以称之为星云,就是因为它们的光亮过于微弱无法看清它们的本像。罗斯伯爵用利维坦看到它们的涡旋形状,哈勃用胡克望远镜终于发现了其中的造父变星。但这些还只是看距离比较近的星云。当哈勃把视线转向更为模糊的遥远星云时,他发现即使是威力强大的胡克望远镜也无能为力。更远的星云中无法辨认个体星星,更遑论造父变星。
当然他也不是束手无策。在勒维特的尺子不好用之后,哈勃可以采用其它方法:假设每个星云中最亮的星的内在亮度会差不多,他利用已知距离的星云中最亮的星的视觉亮度与未知距离的星云中最亮的星相比,可以大致估算出距离上的差别。再往远处的星云完全辨认不出个体星星,他又假设星云整体的平均亮度可能也差不多,用已知距离星云的平均亮度与未知距离的星云相比,估计更远的距离。
这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不是哈勃的发明,沙普利在研究星团的距离——他的大银河宇宙的大小——时,也采用过相似的手法。在天文学上这叫做“宇宙距离阶梯”(cosmic distance ladder):在一种测量方法不再适用时,用它所测得的最远距离做基准转换到另一种可能适用的方法。哈勃所用的从视差到造父变星到最亮的恒星到平均亮度只是这类阶梯的一种,天文学中还有其它可用作距离阶梯的测量手段可以综合、对比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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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3月,《美国科学院院刊》同时发表了两篇来自威尔逊山的论文。其一是哈勃的《星系外星云距离与径向速度之间的关系》(A Relation between Distance and Radial Velocity among Extra-galactic Nebulae)。在这篇文章中,哈勃揭示了他发现的规律:星云的径向速度与它们的距离成正比,并提供了一目了然的数据图。
哈勃在1929年发表的星云速度(纵坐标)与距离(横坐标)关系图。其中实心点、实线与空心点、虚线分别代表两种不同计算方法的结果,二者相差不大。
在这篇论文中,哈勃采用的其实只是斯里弗早已测出的光谱数据(但没有在论文中交待来源),因此他的“新”发现与勒梅特两年前已经发表过的结论并无二致。但引人注目的是紧跟着的另一篇、由胡马森单独署名的论文:《NGC7619 的巨大径向速度》(The Large Radial Velocity OF NGC 7619)。胡马森的这篇论文简短得不到一页,只报道了一个数据点。在这简单文字的背后,却是一番不足以外人道的辛劳。
在答应与哈勃合作后,胡马森便潜心苦干,极力拍摄那个暗淡星云的光谱。经过一系列的屡败屡战,他终于得到一张可用的光谱照片,发现那个星云的速度高达每秒3800公里,比沙普利曾经看到的最高速度又高了两倍多。
当胡马森拿着这张底片敲开哈勃办公室的门时,一向矜持端庄的哈勃也掩饰不住兴奋,惊动了整个天文台。哈勃早已估算好这个星云的距离,胡马森的速度正是按照正比规律所预测的数值,把他那张图上的直线延长了整整两倍!
哈勃对他这个合作者还不那么放心,既没有合写论文也没有直接采纳这个重要的数据,而是在同时发表的两篇论文中互相引用说明。这样,他既能利用这个数据的支持又不需要承担万一出错的责任。
测量这一个数据点的辛劳和哈勃的心计已经让胡马森身心俱疲,发誓退出、不再继续测量星云光谱。只是形势比人强,他们这一历史性突破的意义早已远远超越个人的恩怨。威尔逊天文台不顾其他天文学家的反对,将胡克望远镜的观测时间几乎完全交给胡马森一个人专用,并专门为他购置了最先进的照相机。
不久,他又成功地拍摄到更远的星云:距离约1亿光年之巨,径向速度高达每秒2万公里——光速的百分之六。连哈勃这时也深感佩服:“胡克望远镜终于在你手中物尽其用了。”("Now you are beginning to use the 100-inch the way it should be used.")
不同距离的星云(自上而下越来越远)光谱比较,可以看到被标识为“KH”的钙谱线越来越往右边(红色)移动。
当然,更重要的是,那么遥远的距离,那么巨大的速度,依然符合着速度与距离的正比关系。至此,这个关系的普适性已经毋庸置疑。
哈勃早已奠定的名声保证了他的发现不会像勒梅特的那样被忽视。在发现宇宙真正的尺度之后仅仅四年,哈勃又发现了宇宙之不可思议的运动规律。这后一个历史性的贡献立刻被命名为“哈勃定律”(Hubble's Law)。其定律中速度与距离正比关系的系数也相应地被叫做“哈勃常数”(Hubble's Constant)。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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