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是为了你好”：中产母亲的焦虑

2019 年 1 月 11 日 三联生活周刊

这部与宫崎骏的《天空之城》重名的韩剧，2018年11月23日开始播出后，收视率从1.7%到11.3%，低开高走，成为年底韩剧的一匹黑马。这部剧用黑色幽默的方式探讨了一个值得反思的现实问题——东亚体系下的青少年教育。

《天空之城》剧照

以爱的名义

为什么叫《天空之城》？SKY，英语单词的“天空”，三个字母正好是韩国排名前三的首尔大学（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高丽大学（KoreaUniversity）、延世大学（Yonsei University）的缩写。这个叫“天空之城”的虚拟社区里，四个中产阶级家庭和他们的孩子，说尽了中产阶级的焦虑和恐慌。

“我都是为了你好。父母怎么会害你？”

“你怎么就不能理解父母对你的爱？”

“你对得起我们为你的付出吗？”

剧里的这几句话听上去是不是特别熟悉？当我们还是学生的时候，父母就这样跟我们讲，当我们做了父母，我们大概也会这么告诉自己的孩子，听上去一点毛病都没有。

《天空之城》里的高端社区，依山傍水，环境优美，住在这里的四个精英阶层家庭，男主人有优越的工作（医生、教授），女主人漂亮优雅，孩子们健康快乐，大家互相关心，分享彼此教育孩子的心得，开展每周一次的读书会。生活真的这样美好吗？不，这其乐融融的背后，暗流涌动。生活的序幕像一块精致的蛋糕，甜蜜而有毒。

第一集里，英才不负众望考上了父母期盼已久的首尔医科大，英才的父亲朴昌秀作为医院的准院长松了口气，母亲明珠成为社区里所有女性羡慕的对象。街坊邻居为英才举办了一个奢华的舞会，四个家庭齐聚一堂，一番祝福背后，是为了争夺获得英才高中三年的学习笔记。就在英才开学奔赴大学未来生活的当天，他留下了一个iPad，里面有三年来的日记，成为整个故事发展的线索。为孩子辛苦了19年的明珠，在一个下雪的深夜，举枪自杀……

故事从这里开始。明珠的自杀震惊了所有人，她是多么幸运和骄傲的母亲，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一个母亲抛下家庭和有出息的儿子，用一把枪解决了自己的生命？“天空之城”从母慈子孝的表面风光中跌入谷底。那个被所有邻居都羡慕的好学生英才，日记里写：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就像生活在地狱，你们需要的录取通知书我已经给你们了，而我要和你们断绝关系，这是给你们最好的复仇礼物。

英才是个表面逆来顺受、内心叛逆的少年。不知情的观众一定觉得英才的父母是这场悲剧的受害者，但英才如何走到今天这步，才是这个电视剧拨开层层迷雾要去探讨的内容。父亲一言不合就对儿子动粗，美其名曰棍棒底下出人才；母亲明珠相信，以爱的名义，可以动用任何手段去激励英才延续父辈的成功之路，所以她花了巨资为英才请了专业教导团队每日每夜监测英才的学习进度，而辅导老师利用了英才对自己家庭的憎恨，让他突破自己的极限考上大学。

让我们来看看得知这个悲剧的其他家庭都做了什么。邻居韩书真在知道明珠死亡的原因后，短暂的犹豫后，依旧聘请了英才的老师来辅导中考第一的女儿，因为她坚信，这样的教育悲剧不会出现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悲剧发生是英才的性格所致，而自己女儿有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剧中的辅导老师在这里倒是说了一句真话：“每个家长都以为自己了解自己的孩子，然而这只是一个假象。”

韩书真这个人物角色在剧中有许多矛盾点，她伪造自己的低微出身，谎骗自己出生在银行行长的家庭，嫁了一个医生丈夫，好不容易挤进精英阶层，她怎么能让女儿输在起跑线上？对自己女儿的教育，她卖力而偏激，在她看来，人生只有一个通道通向成功，那就是考上最好的大学，才能延续这一代人的风光。

另一个家庭的车教授对自己的双胞胎儿子恨铁不成钢，非常欣赏韩书真争气的大女儿，所以利用周末的时间为天空之城的孩子们开设了读书会，由母亲和孩子们一起参加，并汇报每个人的读后感。听上去没毛病，还有点素质教育的意思。看看书单也是吓人——《乌合之众》《论法的精神》《自私的基因》《查拉图斯特如是说》。

而在读书大会上，不允许有任何异己的思想出现，所有的读后感，车教授只赞同一个理论：“生而为人，必须成为一个利己主义者，这是由人类自私的基因决定的。为了成功必须要战胜所有的竞争者，即使他是你的兄弟，友爱与竞争比起来是一个次之的答案。”看着让人不寒而栗。

《天空之城》开播以来飙升的收视率和不断攀升的分数，除了扎实的剧本和阵容豪华的卡司外，是因为题材像一把刀切入了现实。

母亲这个“身份”

近几年，韩国的电视剧和电影市场多了许多反思现实的佳作。虽说这是一部教育题材的剧，里面其实还有一条暗线——女性成为母亲之后的“焦虑”感。这是一个女性视角的剧本，更是通过女性视角来讲述中产阶级的焦虑。

印象深刻的一幕戏，是银行VVVIP的会员，会获得银行提供的高级会员服务——给家庭提供全国最好的高考辅导老师。这些老师可不是仅仅给孩子补课，而是全面评估孩子所有的学习和生活状态，譬如把墙上的画换成蒙德里安以提高注意力，在卧室里造一个封闭小屋模拟考场现场，学习不同的学科采用不同亮度的灯从而将效率最大化，高中三年严格控制食谱……打造一个“成功的孩子”，成了一个打造最完美机器人的流水现场。

这样的辅导老师除了需要花费巨额的辅导费外，辅导老师还需要反向挑选有潜力问鼎成功的家庭：有工作的母亲不选，因为不能为孩子奉献一切；全职妈妈也不选，光让孩子接受家庭的教育怎么行；作为母亲，能保证绝不干涉，把教育的权利交给老师吗？

这幕戏重要的一点，是试图在讲述女性成为母亲之后的选择困境——为孩子，为家庭，女性的牺牲是如此理所当然，没有人会苛责一个父亲疏于对孩子的管理，因为他们承担了赚钱养家的职责。但现代社会，多少女性成为母亲之后，一边和男性一样在赚钱养家，另一方面教育孩子的事情也不能疏忽？

在“天空之城”社区里，“母亲”这个身份是她们扮演的唯一角色，所以，孩子成为她们互相竞争的砝码。韩书真的二女儿对她说了一句话：“你觉得你是在为我好吗？难道你不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炫耀吗？”一语击中了韩书真，她的嘴角轻轻颤抖了一下，作为一个曾经受过高等教育并在大学里任教的老师，为了家庭，她不得不辞掉自己有前途的工作来辅佐自己的丈夫，把两个女儿培养成SKY的优等生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夙愿，就像一个上了赌桌的赌徒，手中的砝码只有女儿的成功，除此外，她什么都不再看得见。

我有一个已是母亲的女朋友看过这个电视剧，她告诉我这个剧里的母亲角色塑造得并不浮夸。现实生活里，她孩子的学校规定必须加入到孩子家长会的群，该群里孩子的进步和退步成为作为母亲角色实现价值的唯一标准。唯成功论的后果就是，在这个群里不得不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去讨好老师，并且在为加入什么样的课外活动，攀比着如何作为一个好母亲而焦虑，这让我这位朋友在不久之后患上了抑郁症。

这样的“母亲”角色的焦虑是中产阶级焦虑感的缩影。2016年，哈佛大学教授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教授和他的团队花了75年时间，研究了107个美国出身于工人阶级和中上层阶级的年轻人，出了一本书叫《我们的孩子》。这个美国历史上时间最长的跨阶层研究表明：上圈层的孩子们全部延续了父母辈的优秀基因和传统，占据着上圈层的社会地位。中产阶级的孩子们除了极少数通过自身努力挤进上圈层外，其余的维持了中产现状。而对于下圈层，进阶到中产阶级显得更为困难，大部分依旧在下圈层徘徊。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产阶级的焦虑感是最严重的，对于孩子的未来也付诸了最多的期望。上圈层的人脉和资本让他们的孩子道路平坦，下圈层的进阶道路困难重重，抱希望的人不多，但中产呢？他们担心因为自己的小小疏忽，连阵地都守不住，他们希望进阶上圈层的理想，全部都寄托在了孩子身上。来自精英社会的世袭保卫战在《天空之城》里被演绎得惟妙惟肖，天空之城的一个孩子欢迎另一个家庭的孩子到来时，说了一句：“欢迎来到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