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标签不是小事
当你收到一件网购的包裹，扒掉层层外包装可能会花掉1分钟。迫不及待地撕完最后一个标签、把垃圾扔进垃圾桶时，你肯定不知道，这些标签纸已经成为全球科技含量最高的一种生意。粘贴标签的底纸，轻薄、半透明，被芬兰造纸厂芬欧汇川（UPM）称为格拉辛纸。隶属于UPM的特种纸品，目前格拉辛纸销售的年增长率高达5%，它意外地成为UPM旗下增速最快的明星产品。
芬兰纸厂正在检测格拉辛底纸。这些底纸由标签厂商涂硅并组合面材，经过印厂、贴标厂，最后变成包括快递标签在内的各种标签
“消费者在阿里巴巴或者亚马逊上购买产品，平均每个产品都需要4-5个标签处理，包括产品上的标签和快递标签。”UPM特种纸纸业执行副总裁爱博德（Bernd Eikens）笑呵呵地说，他亦强调：“中国是格拉辛纸是增速最强劲的市场，其销量增速远超5%。”这些底纸经由标签厂商处理，变成了包括快递单在内，各式各样的标签。根据2018年1月中国国家邮政局的统计，2017年全国快递服务企业业务量累计完成400.6亿件，同比增长28%，中国快递业务规模已连续四年位居世界第一位。为了离这个增长中的市场更近，UPM于2014年在其位于中国江苏的常熟工厂投下2.77亿欧元（20.8亿元人民币）的重金，加建3号纸机。这台纸机不仅能在不同纸张间灵活切换，最关键的是实现格拉辛纸的生产。“我们投资生产设备不仅为了提高产能，也会有能耗等环保方面的考虑。”爱博德说。该投资成为UPM当年最大的投资，2016年纸机正式投入使用后，常熟工厂成为UPM在芬兰境外唯一一家生产格拉辛纸的工厂。
常熟废水处理厂
不怕环评的造纸厂
常熟工厂正好靠在长江边上。此地国土开发密度高，又属于生态环境脆弱的太湖流域。要在中国生产格拉辛纸，UPM要解决的并非技术，而是一系列环保问题。首先，江苏省执行着中国最严格的水和废气排放限制标准。UPM能源及公用设施总监王玥以造纸废水中的污染物化学需氧量（COD）指标举例，常熟工厂的排放浓度不得超过50毫克/升。而德国造纸行业吨纸COD排放量不能超过3000克。UPM特种纸纸页环境事务高级专员王珏解释，这主要是因为考核指标不一样，中国用污染物的排放浓度指标，而欧洲国家用污染物的单位产品排放量。“如果按照基准排水量换算，常熟厂执行的COD吨纸排放量标准仅为德国的1/6。”王珏说。
废水处理厂的曝气池培养了大量细菌和微生物的曝气池，能消化掉溶于水中的有机物
强调环保已经成为中国坚决推动执行的主要国策。为了对抗环境污染，中国政府针对高污染、高耗能造纸业的环保政策不断收紧。中国公益环境研究机构公众环境研究中心（IPE）蔚蓝地图技术总监阮清鸢指出，2015年4月中国国务院颁布的《水污染防治行动计划》中明确提到造纸行业，要求全部取缔不符合国家产业政策的小型造纸厂，而2015年修订后被称为“史上最严”的《新环保法》以及2018年1月最新实施的《水污染防治法》都提升了环境违法的处罚力度，大量纸厂因达不到环保标准被清理出局。造纸行业还面临淘汰落后产能的问题，根据联合信用评级有限公司2017年12月发布的《2017年中国造纸行业研究报告》，2016年全国纸及纸板生产企业数量从2010年的3700多家下降至2800多家。
这一政策并未给UPM增添烦恼，相反，UPM的生存之道就是将自己变成一个环保技术公司。他们降低污染，通过环保技术形成竞争优势，保障新业务的稳定增长。UPM负责技术的执行副总裁尤基·奥瓦斯卡（Jyrki Ovaska）至今难忘集团曾遭遇的危机。“十年前，主要生产新闻用纸的欧洲和北美纸业是集团的主体业务，占比高达70%，但随着纸媒销量下滑，该业务以每年4%的速度持续萎缩。”在发展特种纸，使其成为集团增长新动力的同时，2009年，UPM明确提出了绿色战略，即充分利用森林资源并在全产业链实行可持续发展原则。他们甚至生造出一个词，“Biofore”来命名这一战略，意指将生物（bio）和森林（forest）工业的科技相结合。
UPM常熟纸厂环境经理金丽生每天都检查废水处理站，废水处理是环保上最容易出问题的部分，需要十分小心
2018年1月，UPM常熟工厂获得由中国国家工信部、水利部、发改委及质检总局发起，对重点用水企业用水效率评选的首批“水效领跑者”称号，包括其在内的11家企业被国家认定为行业标准，向国内其他企业推广。根据《中国绿色时报》的报道，“工信部和水利部的审核员对UPM科学高效的三级水管理系统表示赞赏，并认为UPM的控制系统高度精确且可靠。”为了令新投产的格拉辛生产线与原有的环保系统匹配，各种调试一直不断进行。
“我们在环保方面不怕和任何人比较。”爱博德难掩骄傲。根据2017年11月全球林产品信息提供商RISI集团发布的《2016年全球制浆造纸行业100强企业名单》，UPM排名全球第五，欧洲第一。而根据UPM发布的2017年年报，2017年其销售总额达100.1亿欧元（约合750.1亿元人民币），息税前利润为12.92亿欧元（约合96.8亿元人民币），同比上涨达13%。
比长江水还清的“废水”
这已经不是你固有印象中的造纸厂。从令人诟病的污染源变成治污专家，尽量减少生产运行对环境的影响，从而达到业绩和环境的双赢——这是未来造纸商UPM传递出的新形象。
废水处理厂二沉池，将曝气池中的废渣沉淀分离
UPM常熟纸厂环境经理金丽生刚刚接听完当地环保部门上门抽查的电话。从外观来看，常熟造纸厂看起来跟常熟经济开发区沿线的工厂并没什么不同，目前常熟经济开发区已有外资企业近600家，包括电力能源、汽车零部件等行业，它们的厂房大都排布整齐，厂区整洁。当地环保监管部门每个月都有抽检。
配有一座造纸原水处理站、一座自备热电站和一座废水处理站的常熟造纸厂就是金丽生的田间地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确保纸厂热电站、废水站各项环境指标正常，最令他头疼的是废水问题，几乎每天他都会去废水处理站巡查。根据工厂公开发布的《2016年度环境绩效与社会责任报告》，“2016年8月底废水处理厂发生了4天COD浓度轻度超标的现象。”金丽生回忆，那次超标的症结主要是“异常泡沫使废水池中的有机物难以沉淀。”
废水沉淀后分离出的废渣，还可以进一步利用
新投产的三号格拉辛造纸生产线具有切换生产的功能，这给废水的排放和处理增加了复杂性。在此之前，常熟纸厂过去20年以生产复印纸为主。““但生产格拉辛纸添加的化学品成分和过去略有不同，不同纸种的切换使废水中出现了泡沫。”王玥说。中国制浆造纸环保技术研究中心的主任文飚表示：“目前造纸环保技术已经发展成熟，相应的处理设备都能在市场上买到。但环保的难度在于选用技术组合工艺，每家纸厂使用的化学品原料不同，这都会导致产生废水的水质不同。”
处理后的废水水质清澈，可悬浮物含量比长江水还低
造纸业最令人诟病的正是它对水资源的影响。根据中国国家环境保护部2017年2月发布的《2015年环境统计年报》，在调查统计的41个工业行业中，造纸产生的工业废水排放量位列第2位，仅次于化学品制造业。不仅如此，在排放的废水中，造纸行业产生的污染物COD的排放量位列行业第3位。金丽生解释造纸废水的处理难度，“废水中含有纸浆纤维、淀粉等有机物和碳酸钙等无机盐，成分相对复杂。”目前我国对造纸废水的污染物排放限制中包含COD、悬浮物、pH值、氨氮、总氮等10项指标，金丽生说，其中纤维和淀粉会给废水带来化学需氧量（COD），而碳酸钙则给废水造成悬浮物污染。
废水的达标排放最主要依靠厂区的废水处理厂，它耗资1.3亿元，随着产能提高又多次扩建。金丽生指着远处纸机排出的乳白色废水说，废水处理主要分为五个步骤，包括初级沉淀、厌氧脱氮、生物消化、二次沉淀和过滤处理。他进一步解释，污水首先会经过初沉池进行物理沉淀，这能去除大部分悬浮物和不溶于水的有机物，有机物含量越低，COD浓度越低。紧接着经过酸碱平衡和脱氮处理后能去除污水中的氨氮、总氮等污染物，并平衡pH值。但此时废水中仍会有大量易溶于水的有机物及少量悬浮物。这就得依靠第三步中培养了大量细菌和微生物的曝气池，这些微生物能消化掉溶于水中的有机物，进一步降低COD浓度，经二次沉淀后，生物污泥被分离，废水可达标排放。废水处理的最后一步是经过织布盘式过滤器，这是为再次去除悬浮物而安装的。金丽生顺手接了一杯处理后的废水，从肉眼观察，这杯水几乎和自来水没有区别，水质透明清澈。这杯处理过的废水，可悬浮物含量比长江水还低。
常熟纸厂过去的两台纸机主要以生产复印纸为主
实际上，废水在生产时的过滤也十分重要，这能有效减轻后端废水处理厂的压力。王玥试图解释纸机内侧安装的“多级盘式过滤系统”，当清水进入纸机后，它混入纸浆及化学品成为造纸白水，该系统能够根据白水通过滤网的不同时间将白水分为三种再次利用。这三种水中的纤维杂质含量不同，杂质最少的水将被用作喷淋水，水质中等及稍差的将被用于溶解浆料。“目前纸机系统内的白水循环率达到97%，有效降低了清水水耗和废水排放，实现了对水资源的循环利用。”王玥说。
“常熟工厂现有技术大幅度节水的空间已经很小了，必须引入新技术。”王玥进一步解释道，目前废水处理厂处理后的废水中仍含有大量盐分，无法再次利用，而中水回用是想在此基础上利用膜分离技术分段过滤掉废水中的盐分。为达成这一目标，同时彻底解决3号纸机与原有环保系统匹配的问题，工厂在2016年底启动了“Biofore中国创造更多”（More with Biofore in China）计划，计划在两到三年内寻找更先进的技术提高该厂的环保绩效和能源效率。目前计划已经启动了近10个环保技术改造项目，2017年启动的“研究废水泡沫的成因并找到根除的方法”经过技术测试，今年已经通过了总部审批即将实施。在水资源方面，中水回用节水项目将是今年的重点，只要废水处理厂处理后的水能真正达到清水标准被工厂再次利用，就将有可能趋近废水的零排放。
UPM废水处理池
王玥认为，常熟工厂最大的优势是对造纸废水的深入理解，这能提高工艺的处理效率。她以目前正在研究的中水回用项目举例，“膜的技术早就成熟了。但运用到实践中，我们需要测试出哪种膜的材料和孔径能最有效的去除水中的盐分。”“Biofore中国创造更多”也将为UPM集团2030年的长期可持续发展目标提供支持。
大有可为的快递标签市场
“我的下游客户明确提出环保要求，如果标签没有环保认证就没法合作了。”林忠民说，他是永一胶粘（中山）有限公司的厂长，长期采购UPM格拉辛纸。通常，一个标签由底纸、胶水和面材三部分构成。UPM的格拉辛底纸会先卖给标签厂商，由标签厂商涂硅并组合面材后售卖给印厂，最后经过贴标厂，标签才会到达终端消费品和消费者手中。除了增长得极快的快递标签，日化洗护、食品等消费品行业也有大量使用标签的需求。不干胶标签的生产商雷特玛的采购经理曾云一句话就解释了格拉辛纸何以走俏：“电商发达的背后是消费品的发达。”
从原材料的获取来看，UPM常熟纸厂使用的纸浆原料85%采购自森林管理委员会FSC认证或PEFC认证的森林，该认证会从森林开采是否遵守当地法律，是否违规砍伐珍稀木材等方面进行评估。UPM计划在2030年实现浆料100%通过认证，“但目前全球范围内只有不到10%的森林获得了认证，原材料获取的难度较大。”王珏说。森林管理作为外环，与内环生物科技共同形成了UPM环保体系的闭环。
林忠民和曾云都愿意为这套体系买单。在采购前，他们都特意去UPM的常熟工厂考察环保。在林忠民看来，这会直接影响供货的稳定性，“最近国内纸张供应紧缺，断货现象经常发生，主要是环保问题关闭了很多纸厂，导致产能不足。”不仅如此，大量中外消费品牌都有出海的需求，“比如我下游印厂的客户中就有一些大品牌的家电厂商，而欧美国家对环保的要求极严。”林忠民称，今年他们厂格拉辛纸的采购量增加了20%。
正在生产中的格拉辛纸机
但是，UPM格拉辛纸还未打入市场前景最为蓬勃的快递标签行业。“格拉辛纸在国内的生产商有两种，一种是UPM，一种是其他。”曾云说。目前UPM是在中国设立格拉辛纸生产线的唯一跨国企业，也是产能最大的厂家。UPM拒绝透露其格拉辛纸的产能。除UPM外，国内年产能超过5万吨格拉辛纸的纸厂不超过十家，其余都是千吨年产能的小企业。曾云说，目前快递标签的竞争已经达到白热化，完全依靠价格战取胜，“虽然这块底纸需求量非常惊人，但价格已经被杀到几乎没有利润了。”相对的，价格一低，你就保证不了品质。
“欧洲企业在中会尽量避免发生环保问题，但国内部分中小企业环保意识不强，存在设备不全等问题，以此获得成本优势，追求利润最大化。”安信证券造纸分析师周文波解释。“但未来国家的环保政策势必往越来越严，企业的违法成本会不断提升。”阮清鸢认为，“国内存在的问题是守法成本太高，但违法成本却很低。”现在不仅处罚力度增加，监管方式也在加严，企业未来将难存侥幸心理。在周文波看来，这将给用心依法的企业提供更公平的竞争环境。“不管是品牌下属企业还是整个供应链上的企业，一旦环保违规就会有停产的风险。现在环保已经不仅是企业社会责任的问题，而是上升到经营风险的问题，环保合法合规是底线。”IPE绿色供应链负责人李赟婷说。
快递标签已成为UPM的下一个进军方向
爱博德表示，UPM仍在等待机会进军中国快递标签市场，“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增长的市场，并且会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降低成本。”但他强调，降低成本不意味着节省环保投入，“环保不是一个以短期货币来衡量得失的问题，长期看，环保对企业竞争力和商业模式都更有利。”从长远看，“环保生产不仅不会增加成本，还可能会降低成本。”奥瓦斯卡总结。爱博德以工厂的水循环技术举例，“造纸厂排出的水都有一定的温度，这是因为干燥、压制流程都需要消耗能源，排出的废水越少，意味着浪费的水、能源和化学品都越少。”按照周文波的统计，在造纸成本中，能源、水耗一般占10%，化学品成本则占到5%左右。
撰文：王忆万 编辑：赵茜、梁桐、王越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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