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天才到莱拉(Layla Richards)的一岁生日。就在这一天,医生告诉她的父母,莱拉快要死了。
莱拉出生时是个健康活泼的七斤重小姑娘。但很快,妈妈发现她哭个不停,即使吃饱了也不例外。带去医院,血检发现,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这时莱拉才三个月大。
每年都有许多儿童被诊断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但绝大多数都可以通过化疗缓解甚至治愈。
然而莱拉的情况特别糟,用医生的话说,是“见过的恶性程度最高的病例之一”。
莱拉接受了最标准的疗法——几轮化疗,骨髓移植。但癌症一次次复发。
在医生和莱拉父母谈话的那一刻,莱拉面前只剩下两条路:一是姑息治疗,让莱拉最后的日子里少受点苦;二是尝试一些实验性疗法,比如说,英国伦敦大学学院的研究者正在实验的基因编辑治疗。
莱拉的父母们被告知,这种基因编辑治疗此前只在小鼠身上试验过。一般来说,基因编辑是编辑患者自己的细胞,但莱拉太小,病情又太严重,没办法慢慢收集莱拉自己的细胞,因此只能用别人捐赠的免疫细胞。这些细胞将被用一种叫TALEN的技术编辑基因,让它们能专门攻击白血病细胞,不攻击莱拉的健康细胞,同时,还要确保莱拉的身体不排斥这些外来细胞,而且这些外来细胞还得不害怕莱拉体内的化疗药。
T细胞是免疫细胞的一种,是HIV的攻击对象。 | Science
父母选择冒险。医生和科学家们为此紧急申请许可。
医院的伦理委员会给了绿灯。英国药品和保健品监管署(MHRA)也迅速放了行。
对莱拉来说,那只是打了十分钟的点滴。在那十分钟里,被编辑过基因的1毫升免疫T细胞被缓缓输入她的身体。
这是第一次人体实验,医生和父母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每天,他们都煎熬地观察着莱拉的反应——她似乎没有更虚弱?但似乎也没有好转?到底是要继续留她在病房里,还是放她去和父母度过“最后的告别时光”?
转机出现在打完点滴两周后,莱拉出现了皮疹——医生们欣喜若狂,皮疹是免疫反应的症状,证明她的身体里免疫细胞和白血病细胞正在剧烈交战。
患者自身的T细胞,它是免疫系统的一部分 | David Scharf / Corbis
又过了两个月,医生们认为白血病细胞已经被成功压制。莱拉接受了第二次骨髓移植。这次的移植效果极佳,莱拉重建了整个健康的血液系统和免疫系统,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在接受基因疗法后不到四个月,一岁半的莱拉终于离开医院,离开无菌隔离病房,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主治医生 Paul Veys说,这是个奇迹,莱拉是个非常坚强的小姑娘,简直是坚不可摧。
这是2015年的事。
莱拉是第一个接受这种基因治疗的小姑娘。她才一岁大。基因编辑疗法是实验性疗法,此前只在小鼠身上试验过。但为什么伦理委员会同意了?
因为莱拉当时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和即将到来的巨大死亡风险相比,实验性治疗所有的未知风险,就变得可以接受了。
假如当时还有任何对莱拉已知可行的疗法,那么不管莱拉“多么合适做基因治疗”,不管家长多么迫切要求加入实验,这件事都不可能被批准。
因为当人是实验对象的时候,实验对象的权利,就必须放在最先!必须优先于实验成败,优先于科学家愿望,优先于科学的进步。
当我们要拿任何一个人做实验,特别是拿无法真正“知情同意”的儿童来做实验时,首先考虑的永远应该是实验对象的权益。
实验的首要目的,必须是对实验对象“不伤害”“有益处”,次要目的才能轮到获得新知,推动科学发展,造福全体人类……
如果科学甚至不能保护一个具体的智人,又谈何“造福全体人类”呢?
生而为人,我们的存在或许微不足道,但我们的尊严却不容侵犯——自主权,生命健康权,知情权,隐私权……即使以科学研究之名,也不能践踏人生而有之的这些权益。
伦理的线,就画在这里。You shall not pass.
接受基因疗法后得到缓解的莱拉(需要过几年才能确定是否痊愈)| Sharon Lees/Great Ormond Street Hospital/Reuters
同样是基因编辑用于人体治疗,为什么莱拉的案例受到赞誉,而贺建奎对露露和娜娜的做法却备受批评?
因为两件事截然不同。
莱拉接受的治疗,是4种基因编辑疗法里最基础的一种,叫做体细胞的基因编辑,目的是治疗疾病。而贺建奎的开展的,被多位专家认为是增强(出于医学目的)。前者正在方法、流程合规的情况下逐步开展,而后者却充满未知的危险。
除了这两种,基因编辑疗法还有两种:预防,非医学目的的增强。请看著名生命伦理学家邱仁宗教授的解释:
基因编辑治疗有4类。第一类是体细胞,比如说我有了某种遗传病,把我的细胞拿出来,编辑了以后再回到我体内,那我这个病治好了。虽然治好了,我的生殖细胞里肯定还存在着这种基因,仍然要传给儿子。所以这个叫体细胞的基因编辑。这个没有问题啊,已经很有效了。你得安全可靠,这是第一。但第二,程序还得要走,你做的时候还得要批准啦什么,事前你要做动物研究啊什么。
第二是生殖细胞的治疗,不能完全反对。就地中海贫血,世界500万人带着这个基因呢。带基因不一定有病,有这个基因,很可能你的后代就会得。如果你有一条,但是你娶一个老婆她也有一条,两个合起来就得病了。那么如果有人能治疗好,为什么不好呢。但是你做这个必须要很严格的,必须要一步步来,我刚才说了,基础研究、动物研究、临床试验,你要一步步来,这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你不能否定它。
第三就是增强,enhancement。超过了人类本身的能力,这是增强。他(贺建奎)做的实际上是增强。就是说人类本身没有艾滋病免疫力,不能预防艾滋病。他认为有一个基因,这么弄以后,可以预防艾滋病。这个是有争议的,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有不同意见。这是医学目的的增强。
还有非医学目的增强。就是说,人晚上看不见东西,猫可以看得见。我们把基因修饰一下,晚上看得见了,你能跟猫一样看东西,能不能这样做。这是非医学目的的增强。
增强比前面两种更难来预测,你这样做了以后的后果怎么样,你搞不清,不确定,平时不知道哪些重要的东西会出来,所以这种情况下你要特别慎重。……增强现在不考虑,这个增强太复杂了,很多东西你预测不到,预测不到你怎么保证未生出来的孩子的健康啊?
第二届人类基因组编辑国际峰会上的邱仁宗教授
即便被认为是最安全的基因治疗方法,体细胞治疗依然是莱拉的最后一个治疗方案。在此之前,她试了所有其他可行的医疗手段。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体细胞治疗才被提出。然而,对于露露和娜娜来说,远没有到“无办法可用”的地步。在不清楚治疗效果和后果、罔顾伦理问题的情况下进行基因编辑的增强,只是一种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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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游识猷
编辑:Ir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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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 Kaplan, S. (2015). ‘Very exciting’: Untested ‘designer cell’ therapy saves a baby close to dying from leukemia.
2. Reardon, S. (2015). Leukaemia success heralds wave of gene-editing therapies. Nature, 527(7577), 146–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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