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碳中和目标被提出,人们可能还要再晚几年才知道“汪军”这个名字。 留韩硕士,前韩国三星、现代等大型企业的低碳顾问,曾在中韩气候变化领域相关政府、交易所、审定核查/咨询机构任职多年……为了挖掘“碳排放管理员”这一新兴职业背后代表的职场红利,我们在3月结识了汪军。当我在豆瓣上打出“碳中和”三个字,搜索框立马关联出他去年那本8.6分的《碳中和时代》,被读者书评盛赞的“最好的碳中和入门书籍”、“碳圈最专业的科普读物”。 在这个原先小众,突然在2020年被时代选中的领域,汪军的自媒体公众号“老汪聊碳中和”已用五年攒了近300篇碳圈科普文,如今,每篇文章的评论区都挤满了大家一口一个“汪老师”的请教——比如新专业“碳储科学与工程”是否值得被自家的高考学生填进大学志愿。 这一度让我在刚认识他时,每次和他发消息前都小心翼翼,甚至要先翻看下碳相关的知识。学识渊博,有时就是沟通中的天然权力,自带一种审视者的威压。另一面,我又忍不住好奇,一位2019年就在自己科幻小说里描绘着全球碳中和、类元宇宙概念的预言者,在时代到来前,是如何在孤独中做到自信。 “有人说我高傲,吹毛求疵,环境科学的老学究会骂我‘半桶水’,”见到汪军本人,是在36氪北京的大黑楼下,他比想象中清瘦,笑起来甚至有些腼腆,会让你想到中学时坐在教室前三排的男同学,“还有人担心我讲了太多的专业知识影响他们开展业务。”但他的文章目的并非在于揭秘,单纯是为了给读者做知识启蒙。总之,在公众号后台,他拉黑过一些充满恶意的人。 他告诉我,自己最近在写一本科幻长篇,主题关于科技、人类未来、气候灾难,以及人性,已经把开篇作为中篇投稿给了《科幻世界》。这种先用跑通小闭环来试错的方式,也许是他从过往人生中的挫败打击中习得的。“从小学到高中的老师,都说我是一个对挫折敏感的人。”我没想到他会一上来就这么坦诚,“我实际上是高考落榜生。” |
文|陈桐
来源 | 职场Bonus(ID:ZhiChangHongLi)
“本科班好多人最后都跑去修水坝了,”我能感受到他语气里一丝的心有余悸,“之所以后来能去韩国留学,并被那个岗位选中,是因为相比纯韩语翻译,我附加了工科背景。”
一个工科生的韩语能力是从哪儿来的?
“是端盘子端出来的,”我能感觉到自己离他那个拥有挫败和失意的过往又近了一步,“每天下午五点半到凌晨两点在餐厅前台端盘子,和客人们练习了一年的韩语,才基本能达到母语水平。”
在这之前,他在另外一家夜店打过黑工。刷盘子的动作从进厨房的那一刻就不能停,刷到没盘子的时候,夜店老板会把刷好的盘子拿下来让他再刷一遍。最后,和所有黑心老板对待中国学生一样,夜店克扣掉他被赶走前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凌晨3点,他空手沿着学校后面被雪覆盖的酒吧小街,回到了即将到期的宿舍。几天后,因为没钱续交宿舍费,他搬到了一位学长的宿舍,睡在床铺之间的过道上,一睡就是一学期。
“这么辛苦是因为,交换生计划在第二年没有如约给我们学费和生活费,加上父母生意失败,想回国都没钱回。”原来,这不是幸运,而是一个绝处谋生的故事。
那家让他得以练习韩语的餐馆,是被一个同样交不起房租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哥们儿带着去的——我突然想起去年大火的《鱿鱼游戏》里描绘的韩国——这家餐馆的老板,是那时普遍看不起中国人的韩国人中一个善良的例外,他对汪军说,你以后,一定会是个人物。
我突然理解,为何汪军入行碳市场后,能有这种燃烧般的热爱。
他拼命学,熬夜加班,12点下班后时常和同事去喝酒,每月有两三个晚上睡在公司的座椅上,到了凌晨四五点跑去附近汗蒸房躺到上班。在这里,对事物源头的底层逻辑和基础科学的好奇,能够肆无忌惮地释放。他终于可以用上自己初中时能几天学完一学期课程的聪明,以及特有的刨根问底的劲儿,在午夜里建立一座知识的帝国。
“韩国这个市场终归空间太小,国内的空间会更大。”这句市场判断放在今天也依然成立,但我担心的是,能从知识中获得大而纯粹的快乐的人,往往对最终能进自己腰包的钱,少了点敏感——这本身没有对错,只是常常会让一个人,成为人物过程,变得曲折艰难。
2009年,汪军回国落脚广州,通过帮一家国内首批做碳管理的企业开发项目,把从Ecoeye学到的企业碳管理理念引入内地市场。当时有几家台企和港企是买账的,甚至去年都还有当时的客户致电汪军,对他的多年前的专业度念念不忘。
但对汪军个人而言,这段经历谈不上有能力增长。“新公司的项目不多,生活节奏突然慢了下来,”也许广州的城市文化也有影响,“以前在韩国天天弄得西装笔挺,回国后我渐渐也不怎么穿了。”不到半年,汪军就觉得自己应该写点什么。当时的新浪博客,成了他用一篇篇文章做知识输出的乐园。
在广州,汪军遇到了如今的妻子。“那时候煤老板的名声不好,一开始我说我是做碳交易的,她听成了‘煤炭交易’,一脸嫌弃,以为我是‘不顾众生安全的自私利己主义者’。”提起这段回忆,汪军似乎变得更有表达欲,“后来我开始聊温室效应,全球减排,她一个央美毕业的文青,突然就眼神闪闪发光。”
妻子后来成了汪军遇到职业霜冻期时的后盾。
2012 年,《京都议定书》“第一承诺期”到期,CDM时代终结,国际碳交易市场进入冬夜。次年“第二履约期”开启,国内碳市场在国际市场的消极中逆势起步,上线了7个碳交易市场。汪军也是在这一年和妻子离开广州回到成都老家。在做了一段小本生意攒了点手头余钱后,他应聘了四川联合环境交易所。
从更长远的职业发展曲线里看,在政策制定机构和平台性机构里能得到的是To-G的资源和视角,这是一直待在咨询机构里获取不到的经验。但与此同时,领导对他工作的期待更多只限于“拉客户来交易”;其参与起草的“碳惠天府”项目,最后也没有实现他最理想中的样子。
成年人的生活压力,随房贷与孩子一同降临。在妻子眼里,丈夫当初身上的留学生光环,正随着环交所每月四五千的薪资淡去。家庭经济的压力也带来了争吵。2016年,汪军辞职,开始了一系列零碎的创业。
“当时每次创业,我都想着,等老子赚够钱了再回到碳行业。”我听出来,他这句话是在给后面的故事“立flag”。果然,第三次创业,给他带来了人生中最黑暗痛苦的溃败。
“16年,我开了一个环保快装墙板厂,从专业性和市场的角度看都不错,但因为操盘实业的经验严重不足,亏了几百万进去,欠了一屁股债。”汪军边讲边把肘子支在了桌上,双手托紧了脸颊。“工厂是24小时轮转的,有段时间,我们就直接睡在厂里,作息和吃饭没有规律。最后,因为成品卖不出,机器开不动了,原料也没了,工人等着发工资,我们只好出去融资。结果遇上诈骗,亏光了最后10万元流动资金。”
事后,汪军会反思自己当时不敢面对失败的心理。“当时就该快刀斩乱麻,遣散员工,及时转手厂房和设备回点本。”但对一个当时从140斤暴瘦到115斤的人而言,也许身体就不允许他做到如此理性,“发现被骗后,我从二楼跳到了厂房一楼的迎宾台上,把上面的石头水泥渣全给踢了下去,一顿怒吼。”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幕血性而悲壮的画面。不一会儿,妻子和母亲走了过来,他们拥抱着痛哭了一晚。
好在,最后钱从坏人手里追了回来。坏消息是,汪军拿到钱的那一刻,最后一条绷着的神经也散架了。“那时候每天就在瞎逛,睡觉,思考我这辈子要干嘛,完全不敢再思考厂子的事。”这场创业以设备的打折贱卖告终,也给汪军留下了对创业的心理阴影,“后来有朋友找我做区块链创业——那是区块链刚火的2017年初——等我从创业阴影里缓过来已经是第二年,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这几年间,唯一让他庆幸的,是自己没有放下过围绕“碳”主题的写作和学习。2016年,他从新浪博客转战公众号,即使是创业溃败的时期也还在更新文章。写作和碳,大概是他精神和情怀上最后的支柱。
但彼时,妻子身在的行业,是正处黄金时代的房地产。更多时候,汪军这种“不为外界变化所动”的、对一个没有起色的行业的执着,在她眼里已经变得不可理喻。
2019年1月,汪军用一篇《我在碳圈的这一个轮回》回顾了2007年以来12年的心路历程,引起了了整个碳圈的共鸣,原文在当时获得了2500多的阅读,80多条留言,是此前的二到四倍。但奇怪的是,随后的2月到7月,公众号近半年没再更新。
“那天在车上,我很高兴,跟老婆说:你看,这篇文章反响好大……”讲到这里,汪军情绪不由得低落,“她并没有感受到我的情绪,反而说有这精力不如想想怎么挣钱。”
虽然他很理解妻子在财务上的压力,但也为此受到强烈打击,不仅半年没再更新公众号,甚至差点把号给删了,“但还好没删。”
此时汪军刚进一家碳核查机构,每月不到一万的工资都用来抵债。但在这之前的两年里,还债重担已经在妻子头上压了两年。当每月家庭还债金额逼近三万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个在幼儿园闹脾气的孩子。作为一个本来很恋家的人,她却郑重地对汪军说:你还不够努力,不够拼命。你要拼命地去挣钱,不要考虑是不是在成都,是不是在这个行业。我觉得你还不够努力,还不够拼命。
“其实非常理解她发这个火。”但当时汪军还是被这段话刺激到了,气得在家门外面抽了一晚的闷烟。
“我已经很努力了。”这话他和妻子说过不下十次,“我相信碳这个行业一定会有光明的前途。”悲凉已经趁人不备爬满了我们对话的空间。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低谷行业的顶尖人才,都曾向最亲近的人发出类似的、对信任的苍白祈求。
“在政策摇摆、家庭压力和职业发展看不到未来时,其实任何人都会心慌,包括我自己。但他能每天坚持去上班(他租了临时办公位),自己给自己安排工作和任务、锻炼身体、看书学习、写文章等……只要不是必须放下电脑或书,他走到哪里都是背着它们在学习去沉淀自己。心理素质如果不够坚定、自律、有着对家庭社会和自己的责任话,真的很难做到如此的笃定和平静。”这段话,来自我们对汪军妻子的采访。在她内心深处,定是深藏着他最初的光环。
幸好,经历了几次“鸡飞狗跳”的创业后,三方审核机构里的碳核查的工作,让汪军得以回归一个相对稳定、且能用碳的知识去为自己谋生的轨迹。
在每年3月到9月的核查期,全国约有8000多家企业等待着碳核查人员的到来。汪军去到了内蒙、山东、深圳、湖北等地不同企业的现场,包括电厂、水泥厂、钢铁厂、化肥厂、化工厂……大约一天一家的高频节奏跑,从各行业基层员工口中了解碳市场,了解心声、需求和问题的所在。为了节约出差旅费,他需要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完成,白天做现场调研和数据搜集,晚上做出报告。
但到了淡季,碳核查员就可以闲下来在家做自己别的副业项目。比如写书,或者做咨询项目。兴许这里头人人都是斜杠青年。“当时碳圈的‘男性妇联’是这样的:老婆在外边挣钱,我们在家带娃。”
2020年9月,中国“双碳”目标被明确提出,汪军知道,属于中国的碳中和时代正在降临。
“做碳咨询的同行们应该都变得很忙了,”他们的忙碌也让他感到快慰,“早期成立的咨询公司现在基本都是业务溢出状态,需求接不过来。”
上千家碳相关业务的公司如草木般萌发滋长。猎头的电话多了起来,企业、大集团们开始狂找能坐上管理岗,推进碳管理、碳排放能力建设的资深专家。要不了多久,老同行们也将回归。在此机遇中,汪军顺势加入了甲方市场,也相当于补全了他在行业中的最后一块视角拼图。
现在,他在公司里成为了那个提出关键问题、对症下药的人。他在集团下面的子公司里巡场摸底,评估双碳相关建设的水平,建立起相关的集团规则,让大家办起事来有据可循。这似乎回到了他职业发端时最擅长的事情之一——找到底层规律,搭建一个体系。而他自己的知识体系,也通过设立集团内的碳管理培训体系、创新的内部考证体系的过程,开始显示出无可替代的价值。
孤勇者
“你相信命运吗?”既然故事到了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节骨眼,我问出了那个矫情的问题。我想,同为写作者的他明白我在问什么。
“我和和多人讨论过命运。”我没想到他答得如此认真,“我说的是爱因斯坦所讲述的命运——一切都是由我们无法控制的力量决定的。冥冥之中,读大学、考研、入行碳管理、认识老婆、从广州回成都、创业失败、行业再次腾飞,所有的重大决定似乎都不是我提前准备的。”
我不太能对这个回答满意,一是他已经在前面交流中强调了自己对未来世界的预见力,二来我想替读者们追问:在命运每次改变游戏规则的时候,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影响力。”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关键词,“不管是去哪儿上班和创业,我的影响力再也不能丢。”原来他说的是时间河流里能为自己找到的护身屏障。“2017年的惨痛让我彻底想明白了,我要更发奋地写作,一切都是为风口到来做更好的准备——其实我没想到会在2020年这么早来。”
但这种对未来预见的坚持实在太孤独,很容易被理解成“自我感觉良好”的执拗。
“这个可能跟我小时候的成长有关,我是标准的留守儿童。”他再次语出惊人,“从懂事起,我父母就在外做生意,小学我在爷爷奶奶家,初中在外大姑家,高中又被送到了三叔家。”一个吃百家饭的童年里,学习成绩太优秀反而容易被孤立,“所以遇到事情找不到帮助的时候,你只能相信自己的解决能力。”
汪军继续回忆着童年:“我是山里出来的孩子,上了初中才第一次见斑马线,红绿灯。”我好像明白了,碳,也许还是他潜意识里与世界连通的门把手。
“曾经有朋友让我帮忙做一个别人都不看好的碳项目,报价5000万韩元的咨询费,我自己给砍半到2500万韩元(相当于15万人民币)。最后项目做成了,虽然想扇自己大嘴巴子,但我还是很开心。”
把别人唱衰的事儿做成——这种朴素的倔犟,再次映照出他内心的那位“孤勇者”。
在2013-2020年间,追求暴利的人从行业撤出,我们的孤勇者主角,一心想着能用笔杆子继续推动行业,“在有竞争的情况下,我都比较同情弱者,希望弱者能够力挽狂澜、反败为胜。”这个弱者,可以指人,也可以指整个碳行业。
他反复强调着:这个行业虽然曲折,但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孤勇者的性格,会不会影响他在大公司里和团队的协作?
为了这个问题,我致电了一位他如今的同事,想听听下属的现身说法。
“他平时更像一个导师的角色,没见过发脾气,共事和开会的时候,从眼神和预期都能感受到他对(碳)这件事的热情。”就没有出现过管理上的困境么?“还真没有。一般是我们才会遇到问题和情绪了,他过来帮我们疏导,提出解决方案。”
我又问汪军:“那你现在还会担心竞争吗?”我想看看他会把谁视作对手。
“如果有一个人在碳中和领域的学识与影响力能达到并超过我的水平,写的文章比我有见地,有很多人去追捧他,那我可能会有危机感。”这份自信里的得意,几乎把背后默默付出的汗水都完美地藏了起来,怪不得会招徕恶意的留言,“但目前碳行业还没有这样的人。”
对于目前的碳行业,他提出了三条非共识的预见:一是不看好氢能的应用普及,因为虽然制氢成本低,但储运转化的过程中会有较高的能量损耗;二是碳管理软件市场将会出现泡沫,企业自己开发的一堆软件可能会被做得好的SaaS替代;三是碳的信息化潮流里,To-C业务将比To-B业务更有可能产生千亿级的公司来统领行业。
“你会很期待自己能参与到碳行业千亿级公司的诞生当中吗?”我本以为他会满不在乎。
“当然,”他回答,“但我适合在其中当技术顾问,当战略负责人,当军师,而不是去争当CEO。”
看来,15年后,除了笃定了热爱的方向,他也清楚了自己的“国境线”。毕竟已经把身家卖到过决策者的位置上一次,结果并不美好。比起枷锁中行走的决策者,军师想要的是在众人眼中翱翔到时代的最前方,便更要爱惜自由灵魂的羽毛。
BONUS Q&A
职场Bonus:你时常在工作中担任导师角色,对职场新人会有哪些指导?
带新人的时候,我首先会要求让他带着疑问去学习,比如看完一本书,必须要提出十个问题来。这是对新事物获得彻底理解所必需的,通过去问“为什么”,才能培养对事物背后底层逻辑的理解力。
二来我会对他整个人生的职业生涯讲一句话——我们一起合作有聚有散,但跟着我的时候,我就是最大的保障,你要想提升,就得主动从我身上挖掘东西去学习。你不要光看到眼前的业务项目,而要把基础打好,基础打后以后除非这个行业不干了,那这一辈子你都会一直处于事业的上升期。
职场Bonus:有哪些他人的职业案例会引起你的注意,你会把其作为一个可以观摩和思考的对象?
这当然会对我们既有的行业造成一定的打击,因为我们做了那么多年还没搞成的项目,有些人来一顿瞎搞,是很不好的。说到底这个行业是软科学,容易蒙混过关。
所以也就会有一些人,觉得碳中和行业起来了,但仍然没人找他,仍然感受不到红利。我觉得有以下原因:第一,自身能力不行;第二,技能比较单一,比如说碳核查是碳管领域基数最大的一批人都会做的,而且碳核查不涨工资,所以这些人觉得没有踩到红利,心有不甘,就会离开。
我对这行人的建议是尽量走出舒适区,成为综合型人才,我个人认为窗口期就是在这两三年,这段时间内,经验还是吃香的。但两三年后真正“聪明”的人就会冒尖了。
至于投机分子,我觉得也会在一两年内消失。
职场Bonus:手头上的创作和工作计划可以分享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