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2日,是天璞家园自住房交房的日子。近百位自住房业主,合力推倒了自住房与商品房之间的隔离墙。现场视频显示,当时场面激烈,双方隔着门跳起来互骂。但在一天后,商品房业主又把墙重新立了起来。
文 | 罗婷
编辑 | 金匝
第一次造访天璞家园,是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
2018年1月28日,气温零下8摄氏度,北京东五环外东坝乡,一道墙隔开了这个小区单价8万的商品房和单价两万的自住房,一侧是种满银杏和元宝枫的花园,另一侧才刚栽上疏朗的低矮灌木。
说是墙,其实就是两扇铁制的活动门,架上两根钢条,铁链松松垮垮地锁着。墙两边各站着7个保安,在北京的寒风里缩手缩脚,3班倒、24小时值班。
此前的大半年时间,两边的业主们就这道隔离墙的存废问题,互相指责、谩骂,陷入无穷无尽的口水战。今年1月12日,自住房主合力把墙推倒,第二天,商品房业主又将它重新立起来。更早一些,他们也曾在维护孩子入学权利时并肩奋战。
跌宕起伏、充满戏剧性的过程固然重要,但这个过程中双方关系的变化才是最值得探讨的内容。一方是受过良好教育、拥有体面工作的新北京人,一方是信仰市场经济和公平法则、半生奋斗实现财富积累的新贵。在这座城市,他们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成功者。
如今,冬去春来,这场战争还远没有结束。
带我看完天璞家园的隔离墙,商品房的业主周淇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栋楼——那是另一位业主李小山的家。
周淇和李小山都住在平层别墅里,私密性良好,一栋楼一个单元,入口处贴着私人管家的名字和电话。进了门,他们互称对方为周总、李总,已经很熟悉的两人,很快聊起了家具的价格。
我们坐在有三面阳台、日光丰盈的客厅里,窗边绿植茂盛,李小山一岁的小女儿在边上嬉笑。偶尔,李小山探头往下看,笑容会不自觉地收敛起来——楼下就是那面隔离墙。再过去些,是那两栋还没入住的自住房。
面对隔离墙,这些人呈现出的紧张与小心翼翼,都与不久前的「冲突」有关。
2018年1月12日,是天璞家园自住房交房的日子。近百位自住房业主,合力推倒了自住房与商品房之间的隔离墙。现场视频显示,当时场面激烈,双方隔着门跳起来互骂。但在一天后,商品房业主又把墙重新立了起来。
当时的激烈场面
双方自此,势如水火。
故事要从2015年说起。地产商龙湖当年拿下东坝这块地时,参照了「竞配建」政策,意味着小区在正常价格售卖的商品房之外,还要配建一定数量的自住房。这是一种低于市场价格的保障性住房,为了满足都市「夹心层」的住房需求。
东坝乡在朝阳区最东部,24.6平方公里的荒凉之地,被称为「朝阳区最后一块待开发的土地」。这个季节的东坝,满目萧索,四处是拆迁的废墟、机动三轮车、铁皮房子,与中国其它城乡结合部别无二致。
它也是热火朝天之地。如果把北京在建楼盘做一个分布图,那么你可以看到,这一块土地上新楼盘密集、闪着亮光。5年内,超过10个楼盘在此开工。按照2010年朝阳区的规划,这里将成为北京最大的居住区,用地规模相当于3至4个天通苑。
原本是怀着「广厦千万间」、「居者有其屋」的良好愿景,至少在合同里,商品房与自住房之间不存在任何形式的隔离。但由于政策刚刚落地,第一批吃螃蟹的人还不知道此后会有怎样的纷争。这一次,天璞家园的冲突让所有人看到了,隔离墙立起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周淇和李小山能让我进去小区,愿意和我深谈,都源于另一位商品房业主刘昊的引荐。
隔离墙第一次被推倒后,刘昊在微博上与自住房业主争论,我给他私信,因此有了联系。他是国内一家著名互联网企业的中层,今年33岁,北京人,已婚,有一个3岁的女儿,身材微胖,性格热情。
他也是商品房业主里比较活跃的中坚力量,参与了开盘至今小区所有的重大事情。在隔离墙这件事上,他的立场同样坚定——坚决反对推倒隔离墙。
2016年底,刘昊以近千万的价格,买下了天璞家园一套130平米的房子。他看中了这里的小区环境和学区。
项目开盘时,龙湖宣传它为最顶级的精装平墅,「天璞」二字来源于龙湖掌门人吴亚军。在小区入口,有一整面水幕玉石影壁。庭院中有2.5米宽的花岗岩路面,1.5米宽的全塑胶跑道,夜跑时pm2.5指示灯会贴心地亮起。台阶及水系布有蜿蜒的灯带,庭院里则遍植名贵树种,如银杏、辛夷、玉兰、元宝枫。
小区配套学校也是当时的卖点之一。商品房业主们通过私人关系打听到,配套学校是北京中学东坝分校及其附属小学。这是一所公立性质的九年制国际校,培养有出国意向的孩子,师资力量不错,「实验班里20个特级教师教80个孩子」。
刘昊选择居住于此的另一个原因是邻居。他是老北京人,打小在大院儿里成长,怀念那种亲热朴素的人际关系。在他眼中,天璞已经用房价做了筛选,他将拥有素质相当的邻居,而他的女儿,可以有一批自己的发小,在一块儿上9年学,成为彼此一生的朋友。
为了理想的生活方式,刘昊愿意背负上500万贷款。最初,他就知道隔离墙的存在。根据照片,当年售楼处的水晶沙盘上,商品房的模型精致,而自住房是两栋透明的玻璃模型,两者之间竖起了一道非常明显的栅栏。
周淇和李小山比刘昊年纪稍长,分别是一家大公司的中高层领导和一家小公司的老板,也是典型的中产,信仰市场经济和公平法则,通过半生奋斗,拥有了如今的生活,换一个上千万的大房子,既是买房,也是一步到位的置业。
他们曾自发地反复跟开发商确认过,栅栏会一直存在。当年龙湖以11.25亿元的价格拿下这块地,政府要求它配建学校和自住房,刨除二者,商品房的面积不到实际建筑面积的一半。商品房业主们觉得自己实际支付了房子和学校的成本,溢价购买了,那自住房就应该被隔离。
售楼处最初的沙盘上,商品房与自住房之间有隔离
图源京房字微博
正是因为如此,周淇展现出了对财富的高度敏感和捍卫心。他神色紧张地坐在我面前,计算天璞家园与周边小区房价的差异,担心一旦把隔离墙推倒,房价可能会应声而落。
他们甚至一度认为,自己不会和墙那边的邻居有所交集。「我们不认为他们是邻居,天然觉得这是两个小区。他们叫龙湖学府苑,我们叫首开龙湖天璞。中间有个隔离隔开就完了。」
提到自住房邻居时,周淇的脸色并不好看。他严厉的措辞让我恍惚觉得,他在办公室里批评下属时,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但刘昊不同,他曾和自住房邻居们打过交道,甚至可以说是「并肩奋战」过。
自住房业主秦悦,是刘昊曾经的「战友」。他们年纪相仿,工作行业相同。还因为学区房的问题,一起维过权。
2017年春天,商品房收房的日子临近,商品房业主们在教委系统查询发现,小区派位的学校有5所,而不只是北京中学东坝分校这一所。就是说,买了这个房子,并不能保证孩子能上北京中学东坝分校。他们慌了。
在谋划维权时,他们想到,198户商品房业主人数太少,便联系了自住房业主。在商品房业主起草的一份文件中写到,天璞家园「共计435户」,承认了自住房与商品房是一个整体。刘昊后来对我说:「你可以理解为我们那会儿也是饥不择食。」
秦悦有孩子,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她毫不犹豫地加入了维权。他们一起走过了漫长的程序,和东坝乡政府谈过3次,朝阳区政府谈过3次,北京市政府谈过1次,朝阳区教委谈过3次。有一次秦悦太激动,甚至差点被警察当场抓起来。很难说自住房业主们在里面贡献了多少力量,不过最终,问题还是被解决了。
这是商品房业主与自住房业主的第一次主动接触,也是唯一一次。双方不算亲密,但互相尊重,关系至少算得上融洽。
秦悦和其他自住房业主们,知道自己与「商品房邻居」的不同。其中一位说,自己曾和丈夫讨论过,不管建没建隔离墙,两边的绿植和配套确实有很大差距。如果有了孩子,将来他去「那边儿」玩,回来再问,「妈妈,为什么两边不一样?」她也会很尴尬。
秦悦大学毕业后到了北京,10年过去,她在这里结了婚,有了孩子。她和丈夫工资不高,买不起房,一直住着租来的房子,也没有北京户口。到了孩子快上学的年龄,他们用自己的北京市工作居住证摇号,还算被命运眷顾,中了签。
她极俭省。我们在她家楼下吃了一顿饭,点了干锅花菜、地三鲜和煎饼,剩了一些,她都打包带回去,晚上还能吃一顿。「没办法,首付80万,我们借了好多钱。」
她身上有部分女性对命运的那种乖顺。别人的朋友圈封面都是碧海蓝天,她是老家的玉米地。偶尔发一条状态,是怎么用灶蒸饼子。她对自住房的质量期待并不高,对合同里的容积率、绿化率没太多概念,因为比起北京日益增长的房价,她觉得这套自住房确实买得便宜。
但在1月12日这天,乖顺的秦悦梗着脖子和商品房业主争吵了起来——立起了隔离墙,意味着秦悦再也不能从小区人车分流的正门进入,要一辈子走另一个简陋的小门,她觉得憋屈,没了尊严。
隔离后进出自住房区域的唯一通道,左侧的人行道紧挨楼房
图源天璞家园自住型商品房微博
秦悦并非自住房业主中的活跃分子,忙碌的生活、生病的孩子,让她更多时候是在跟着大家的意见走。
自住房维权的中坚力量,是一群受过良好教育、拥有北京户口和体制内工作的新北京人。他们大学毕业没多久,年轻、自信,知道在这场论战里法律和舆论的力量。
隔离墙的争论出现不久,他们就注册了一个叫做「@天璞家园自住型商品房」的微博,发布和此事相关的一切细节。
杨溪是这个微博的管理员。她研究生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一家国企,跟一个北京男孩儿结了婚。他们买不起婚房,暂时和公婆住在小房子里,没法要孩子。直到2015年,摇中了天璞家园的自住房。
这种房子,售价会比周边同品质的商品房低30%。同理,若5年后他们要售卖,也要上交30%的收益给政府。但这已经是这对新婚夫妻最优的选择。
管理微博时,杨溪有两个原则,一不骂人,二讲法律。我们见面时,她思路清楚,对购房合同条分缕析,细数隔离之后不能实现的合同条款,如容积率、绿化率和消防设施等等。
整场谈话下来,她说话用词堪称得体,只要语境需要,还会使用「建设法治社会」的主流语言。当然,她也批评开发商,谴责决策者,但用语终归是节制的。
她也有眼睛发出光亮的时刻,是回忆起从交定金到等待交房的过程:地基打好了,盖几层了,封顶了,刷墙了,通水电了,开始绿化了……这是第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家,有丈夫,未来还会有孩子。
自住房的宣传效果图 图源网络
但看到房子的那一天,她失望了。「自住房跟商品房之间怎么装上了铁护栏?自住房业主没有资格从小区正门出入,只能在两栋楼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活动?自住房的绿化也基本是『墙脚栽花、墙隙种树』,惨不忍睹。」
此后,杨溪和其他的业主们,开始走马灯似的接待记者。不论央媒、地方媒体还是自媒体,无论如何,她都要说她想说的话。
矛盾是一点点激化的——从去年7月到今年1月,整整半年里,双方没有坐下来谈过一次。
最开始,自住房业主拨打市长热线,找朝阳区住房保障办公室。政策也给出了回应,北京市住建委约谈了包括龙湖在内的多家房企,明确开发商不能在小区违法设置隔离。
龙湖迫于压力,曾经偷偷把隔离门拆掉,但被商品房业主发现了。他们向龙湖表达了强烈抗议,又把门装上了,还是不放心,稳妥起见,又做了一扇备用门。在面向自住房那边,商品房业主挂出了横幅,上书「保障房变味牟取暴利,商品房遭掠夺忍无可忍」。
去年夏天,商品房挂出针对自住房的横幅
他们在微博上互呛。一方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想拆就拆,另一方马上回,穿鞋的不会自己来,你们会拆,我们就会请人再来装。
误会在收房那天到达了顶点。
那天,商品房业主们在隔离墙那边竖起了白帐篷,做社区活动。刘昊说自己想做得体面些,还定了麻将桌和烤羊,他向我展示了外包公司做的方案和预算。
但在自住房主看来,那更像是一种炫耀和示威。在收房前,他们得到承诺,称隔离墙会被拆除。到了现场却发现,只是门打开了,并未消失。人群里有人在嚷:「他们不拆,我们就自己来吧,还有什么比法大呢?」
他们从汽车后备箱拿出了石锤、几米长的绳子,戴上了口罩、帽子。门并不难拆,把绳子固定在门上,开始往自住房一侧拽,门的焊接处较牢固,一位中年男子用石锤砸了几下,门就下来了。全程不过10分钟。
自住房的女性和老人站在最前面,防止对面商品房业主冲过来动手。那一刻,杨溪觉得「感动」和「振奋」,「感觉大学的篮球赛之后,我再也没有这么热血过了。」
刘昊在对面的人群里,看到了和他一起为孩子上学维权过的秦悦。刘昊在骂,秦悦也在骂。如今,他们成了仇人。
1月12日,拆墙的冲突发生后,现场的动图在微博上被转发了近3000次。
有人替商品房业主们不值,也有人认为自住房业主「按合同办事」的要求合理合法。这一面隔离墙的存废如此牵动人心,它搅动的是不同阶层人的痛觉神经。
从更现实的角度来看,除了天璞家园,还有无数个小区面临着相同的问题。
天璞家园建成后没多久,北京市在逐步改变供地政策,自住房开始单独供应,不再作为商品房的配建小区。但是那些已经批复、正在建成、还未交房的配建小区,该怎么办呢?
一位业主告诉我,在丰台区南三环的某个小区,商品房、自住房与两限房三种房型混住,他们笑称它为三国盘——自住房业主不想要商品房的花园,但要求与两限房隔离。
社会学家孙立平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不要小看了(天璞家园)这个事情,从更抽象的层面来说,当一个社会贫富分化已经形成,并且社会越来越定型化的时候,不同群体、不同阶层的居民如何相处,是一个现实的问题。」
对于天璞家园的居民们来说,事情已经僵持得太久了。截至2月24日,我写下这篇报道时,还没有看到能妥善解决问题的可能。有官方机构在双方之间斡旋,提出一个方案是,免除自住房主物业费,保留隔离——绝大多数自住房主都拒绝了。
再过几个月,小区的配套学校就要开学了。刘昊的孩子3岁,秦悦的孩子6岁,小区里还有无数的学龄儿童。
住在价值一千万房子里的孩子,和住在价值两百万房子里的孩子,将在一个校园里上课,甚至坐在一个教室里,成为同桌、挚友。
而他们的父母,站在隔离墙两边,遥遥相望。
被自住房业主拆除的栅栏已被重新安装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涉及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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