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劭恺教授 | 人无信不立(下)

2018 年 3 月 3 日 香柏领导力 曾劭恺教授

作者 | 曾劭恺教授

文章来源 | 香柏

香柏主持

Deborah

青云

2018.02.09



相约香柏,认识生命,传递信仰

 

香柏的读者们,新年好!

 

2017年,香柏讲座进行了一整年的时间,香柏读者沙龙群由原来的两三个人逐渐增至到如今的一万人,是上帝把异象放在赵晓教授的里面,是圣灵把诸多的感动放在特邀嘉宾的里面,吸引我们相聚在香柏。

 

我们万分感恩上帝丰盛的恩典和丰富的预备。感谢神。

 

香柏全心服事读者们,每一周六将近40位香柏同工一同出列,默默奉献,用心付出,以不同的职分守望在每一个香柏群,一直坚持两个小时的服事;特邀嘉宾们甘心献上自己的研究成果,以敬畏上帝的心尽心、尽意、尽力地传递、传播,传送给千万读者。都把香柏当作“家”,感谢神!

 

冯雪薇律师说,这是一种大众传播,全民教育。非常重要!

 

异象告诉我们:只管把粮食洒在水面上,运行到感动您的地方,那里就生根发芽,从生命的活水里结出30倍,60倍,100倍的果实来!

 

香柏读者们凡是以感恩的心面对每一次的讲座,在年终之际他们都收获了福杯满溢。



这都为中国新千年文明的转型起到了更好的架构作用。

 

进入2018,正值新年开年万家团圆的此刻,今晚香柏进行第一次讲座,上帝又为我们预备了海内外知名哲学教授曾劭恺。


 

浙大教授曾劭恺 :

 

加拿大籍,出生于中国台湾,2017年入选浙江大学文科百人计划,担任哲学系 宗教学 研究所 研究员,具博士及硕士 研究生 招生资格。

 

本科就读英属哥伦比亚大学(B.Sc.,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双主修物理及德文。

 

大学毕业后转入基督教研究专业,先后获加拿大维真学院、美国普林斯顿神学院硕士学位,以及英国牛津大学研修硕士与哲学博士学位(MSt, DPhil, University of Oxford)。

 

兼任学术期刊《道风:基督教文化评论》(A&HCI、Scopus等)编辑委员。

 

著有英文专著Karl Barth's Infralapsarian Theology (IVP Academic, 2016)、《牛津手册》系列之The Oxford Handbook of Nineteenth-Century Christian Thought 专书论文等。主要学科为基督教思想研究,工作研究领域包括巴特研究、汉语神学、近现代基督教思想史、浪漫主义、克尔凯郭尔研究、黑格尔研究、加尔文研究、宗教改革思想研究、奥古斯丁研究等。

 

若说社会价值,一定要探讨人生的意义。若要从意义引发的DOING,才能让人深知自己的BEING。

 

你的所是才带来你的所为!

 

从西方文明史的发展中,我们如何理解人的存在,曾教授今晚借助西方语言学溯源“宗教”一词的来源以及人遇到上帝位格时所能形成的敬畏意识,进一步探讨宗教以及在不同历史时期宗教所标明的社会意义。


 我们现在有请曾教授!


 

曾劭恺



浙大教授


讲个最浅显的例子。海峡两岸最熟悉的几首爱国歌曲之一,莫过于侯德健那首《龙的传人》。很多中国人唱起这首歌,都有种莫名的感动。王力宏翻唱他叔叔这首歌的时候,赢得了无数中国粉丝的心,我们会觉得他一个美国长大的孩子,如此心系祖国,非常难得。但我不知各位有没有发现,这首歌在讲中国的时候,完全是带着西方人的偏见在看中国。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中国很遥远吗?中国对于中国人来说,一点也不遥远。中国在东方吗?那是欧洲人的东方主义观点,orientalism,它的背后是欧洲中心论的世界观。汪晖先生在《亚洲视野:中国历史的叙述》这本书当中,从一个当代西方学术界普遍认同的论点出发,开展了很复杂的讨论,这论点就是:“亚洲不是一个亚洲的观念,而是一个欧洲的观念”。 “东方”不是东方人的观念,是西方人的观念。“龙”是欧洲东方主义当中的一种刻板印象,一种stereotype。



更令人费解的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这完全是欧洲人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在古代中国,一个人是我族类、非我族类,并不是以种族肤色界定的。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王朝,是西晋的羯族人创建的,羯族人是白种人。隋炀帝是黄种人,但他不是纯种的汉族,他有鲜卑的血统。有一首词,相信我们非常熟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乡许。”这是金人元好问的词,他也是鲜卑族的后裔。陈寅恪先生甚至提出一种可能,他认为诗仙李白是白种胡人,当然这种说法没有十足的证据,但唐代的确有许多汉化的胡人参与在汉人的社会当中,甚至入朝为官,安禄山是最为人知的例子。或者我们再讲简单点吧,如果中国人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那这意思是,维吾尔族就不是中国人囉?这首歌原来在搞分裂啊!总而言之,用“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种族来界定“中国”,是过去欧洲人的偏见,这不是中国的观念。

 

当代西方学者检讨了过去那种充斥种族主义的欧洲中心论,对于东方主义背后的偏见有相当深刻的自省。但今天的中国人,还在用过去欧洲人的偏见来看自己,高唱“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这是很荒谬的一件事。这就告诉我们,当我们不了解西学的时候,我们盲目地从西方引进爱国主义、民族主义,经常会使我们变得非常矛盾。有当我们虚心地去学习西方的宗教、文化、思想,我们才能分辨中国与西方的差异何在,明白哪些东西是中国特有的,可以贡献给全人类的;也明白哪些东西是中国没有的,可以向西方学习的。我们不应该再用对立的眼光去看中国跟西方。



言归正传,我们今天讨论“宗教”,而在当代汉语的语境当中,我们所说的“宗教”,也是十九世纪西方历史主义的概念,与我们刚才讲的“历史”息息相关。稍早提到的法国汉学家巴斯蒂先生注意到,梁启超会在传统汉语的语境当中,通用“教”跟“学”两个字。譬如,他会用这两个字指涉儒家、释家、道家的思想,讨论“儒学”、“孔学”、“儒教”、“孔教”、“佛学”、“佛教”,以及老子的“老学”。但是他是在“学”的意义上用“儒教”、“佛教”来指涉儒家跟释家的思想,这里的“教”,并不是现代语境当中的“宗教”。梁启超使用“宗教”一词的时候,是专门指涉西方的宗教信仰,譬如他笔下的“洋教”,就是现代西方意义上的“宗教”的教。


有趣的是,虽然中文“宗教”一词本来是佛家发明的术语,但是明末清初的佛学家欧阳竟无(1871-1943)却说,“佛法就是佛法、佛法就称佛法”,它并不是一门宗教。原来,欧阳竟无在这里所指的“宗教”,是近代西方所说的religion,而不是南宋佛学所称的“宗教”。


他写道:“宗教…原系西洋名词,译过中国来,勉强附在佛法上面。”但他认为,佛法并不是西方语境中所谓的“宗教”。他认为,“宗教”这个西洋名词的所指涉的概念,包含了四大要素:


一、以一神或多数神为崇拜的对象,并且有个创教的教主;


二、所有的宗教都有《圣经》,是信徒必须无条件信从,而“不许讨论”的;


三、所有宗教都有信条、戒约,是信徒必守的;


四、所有的宗教都要求“纯粹情感的服从,而不容一毫理性批评者是也”。


欧阳竟无认为,佛法与这四大要素都背道而驰。例如,《佛经》并不是《圣经》或《可兰经》那样的天启文献,《佛经》不被佛教视为“神的话语”、“从天而来的启示”,佛教徒不应该拘泥于《佛经》的字面含义,否则会落入所谓的“文字障”。



但是在这里我们可能要提出一个提醒:欧阳竟无对“宗教”的定义,其实也不符合近代西方的理解。我们等一下会更详细地解释近代西方所说的“宗教”,但我们现在可以先提出,十九世纪基督教神学产生了“圣经批判学”,而所谓的“历史批判法”、“高等批判”,都是用理性在批判《圣经》。所以,在这一派的基督宗教当中,《圣经》的教义与叙事并不是“不许讨论”。而这也是十九世纪西洋文化对于“宗教”的普遍理解。再者,欧阳竟无说宗教要求“纯粹情感的服从,而不容一毫理性批评者是也”,也不符合近代西方的宗教观。康德哲学所论述的宗教,是典型建基于理性批判的宗教。黑格尔在宗教哲学当中所论述的基督教,也是理性的宗教。在近代西方语境当中,“宗教”并不是“不容一毫理性批评者”。

 

论到近代西方语境中的宗教,我们还可以在这里提出一个要点,就是近代西方所论述的“宗教”,与十九世纪的西方史观息息相关。唯心论哲学家黑格尔、唯物论者费尔巴哈、历史批判学者大卫.史特劳斯,还有所谓“辩证唯物史观”的鼻祖马克思,都认为宗教的阶段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经过程。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当中主张,在历史的发展当中,宗教最终会被哲学取代;但在他晚期的《宗教哲学讲义》当中,他却说基督教是vollendete Religion,consummate religion,会存到永远,对于人类社会是永远有意义的。就连马克思,其实都不是完全否定宗教的价值。马克思说宗教是人民的鸦片,这常常招来误解。


在马克思的时代,鸦片是一种医疗用的麻醉剂,它的毒性还没有被证明。马克思把宗教比做鸦片,意思是,宗教能够减轻受压迫无产阶级人民群众的痛苦,在封建时代是有价值的,但历史发展到了无产阶级崛起的时代,宗教这鸦片成为阶级斗争的阻力,所以在这个历史阶段,宗教必须被废除。总而言之,十九世纪西方思想家的共识是,宗教的存在是人类历史的“通例”或“公理”,是每个文明的必经之路。十九世纪的历史主义认为,史学的目的就是在历史事件的发展中找到抽象的“公例”及“公理”。


 

在这含义上,跟欧阳竟无同时代的中国思想家张尔田(1874-1945)提出,按照世界历史的公例,儒家在历史上的发展也必经宗教的阶段,所以他主张儒家不是“学说”,而是“宗教”。这是在近代西方语境中所论述的“宗教”。当代中国大陆新儒家代表人物蒋庆先生,也在类似的意义上提出了所谓的“国教论”,他想要把儒教变成国教,而陈明先生则主张把儒教变成当代中国的“公民宗教”。这些说法,其实都不是很纯粹的国学思维,而是把西学的概念硬套在中国文化上面。既然是这样,那么拥护国学的朋友们,就更没有理由抗拒西学、抵制西学了。所以我再次强调,我们不应该用过去那种对立二分的思维来看待中国与西方。

 

总而言之,近代以至当代汉语语境中的“宗教”,所指涉的含义比较接近近代西方,特别是十九、二十世纪神学、哲学、史学论述中的“宗教”。我们今天的讲座,大致上也是处于这样的语境当中,讨论“宗教对人生及社会的意义”这个课题。

 

事实上,在西方,“宗教”一词的含义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英文religion一词源自于拉丁文religio。这个字可能来自于relegere,意思是“重复阅读”,指“反覆地研读”。但多数学者比较接受的解释是,religio这个字,源于religare,是“约束”的意思。不过,字源学的讨论对于我们今天思考的课题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在漫长的希腊罗马以及基督教历史当中,这个字的含义已经跟可能的字源没有直接关系了。



假如我们要指出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前半叶的西方史学有什么盲点,那么可能最大的盲点,就是把现代西方的思维框架以及词汇概念,硬套在所有的文化、所有的时代上面。譬如,在西方历史上,宗教与哲学的清楚区分,是相当晚期的发明,大概发生在启蒙运动的时代。而且尽管有了这样的区分,到十八、十九世纪的时候,宗教的课题,一直都是康德、黑格尔这些主流哲学家所要处理的核心课题。


从古希腊罗马,一直到中世纪,“宗教”这个概念一直都没有从社会文化及哲学中区分出来。


“宗教”与“世俗”的区分、“宗教”与“哲学”的区分,在西方的现代时期以前基本上是不存在的。后来西方文化的“圣”、“俗”之分,源自于古罗马的用语,“圣”是sacrum,而后来被理解为“世俗”甚至“亵渎”的那个字;pro-fane,其实原来的意思是“在庙宇前面”,也就是说,庙宇以外的社会经济活动,其实都是从庙宇里面的祭祀活动衍生出来的。


在今天的中国大陆,我们很难体会这种社会形态,但我们如果到台湾或日本走一遭,就会看见民间宗教怎样仍然与社会文化与经济紧密相连。总而言之,在古代西方,社会生活的每个层面,都脱离不了宗教。也因为这样,所以“宗教”一词在古代并没有被赋予非常独特的含义。

 

我们用现代的框架看古代西方,我们会说基督教、摩尼教是宗教,会说诺斯替主义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然后我们会说柏拉图主义、逍遥学派、斯多亚派是哲学。但事实上,就像在古代中国,我们并不会说儒家是哲学、释家是宗教,我们会统称儒学、佛学、儒教、佛教,在古代西方,基督教也从来没有被视为现代意义上的“宗教”。我们用现代史观称古代的基督教为宗教,固然有一定的用处,但我们必须晓得,我们今天讲的“宗教”这个概念,在古代是很模糊的、还没有成形的。



在早期基督教当中,许多有哲学素养的基督徒哲人在护教的时候,会试图论证基督教是唯一的真哲学,但是在那个时期,还没有人讨论所谓“真宗教”,因为那时候的“宗教”还没有明确、独立的意思。宗教与哲学基本上是不分的。在基督教成为欧洲大一统的思想体系以后,“宗教”一词基本上与“基督教”划上了等号,这个字所指的是对神的认识。在这语境中,只有基督教是真宗教,意思是,只有基督教的教导是真理。在这里,religion一词的含义,跟稍早讲到的“儒学”、“佛学”、“儒教”、“佛教”的含义相近,讲的还是人之心灵与天道的贯通。到了十六世纪,宗教改革神学家加尔文那部深深影响整个欧美文化的巨著,就在这含义上被命名为institutio christianae religionis──Institutes of the Christian Religion。这也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宗教。

 

到了十八世纪,在启蒙运动的影响下,人们对传统基督教的教义有愈来愈多的质疑,他们对“宗教”的定义也因此有所改变。我在《牛津指南》系列当中的Oxford Handbook of Nineteenth-Century Christian Thought一书当中指出:传统上,不论天主教、东正教、基督新;不论正统派、敬虔派,“宗教”一词的含义必然包含人对神的认识,而这预设神对人的自我彰显。换言之,“宗教”主要关乎知识--对神的知识、对神真理的知识。但笛卡儿的方法论怀疑主义使得后来的欧陆理性主义愈来愈排除“天启”信仰,采取一种自然神论的哲学进路来论述关于神的事情。在英伦经验主义学派当中,虽然洛克、柏克莱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尽管洛克在神学上采取了基督教的异端),但经验论的集大成者休膜宣告了传统形而上学的不可行性,也进而令欧陆理性主义的理性神学(rational theology)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康德读到了休膜的著作,形容自己“从哲学教义的睡梦中被敲醒”。在《纯粹理性批判》当中,康德宣告理性神学是行不通的,人不可能在纯粹理性的范围内建构对神的知识。在这范围当中,神只是一个拟想,一个Postulat,是所谓的regulative principle,也就是作为拟想,被用以解释一些现象,但不是人类感知到而确知的对象。然而,康德并没有扬弃宗教。在《实践理性批判》第二版的序言当中,康德说,当我们离开纯粹理性进入实践理性的范畴,也就是道德的范畴的时候,“神”就不再是一个拟想,不是regulative principle,而成为一个constitutive principle,意思是,藉由道德的超然性,the moral sublime,“神”成为人确实感知的对象,而这也是他整个道德哲学体系的出发点与基础。在更晚期的《单纯理性限度内的宗教》一书当中,康德提出了更完整、更成熟的宗教哲学。在他而言,宗教并不关乎纯粹理性上的knowing,而是关乎实践理性上的doing,也就是道德的行为。


 

在康德之后,十九世纪主流欧陆思想对于“宗教”的论述,基本上都在他的影子底下。例如,基督教神学家士莱马赫在《宗教演讲录》一书中,对当时普鲁士那些藐视基督教的文化人(die Gebildete)解释说,其实宗教并不关乎教义、不关乎对神的知识。不过,士莱马赫否定了康德所否定的,却没有肯定康德所肯定的。对康德而言,宗教关乎doing,但对士莱马赫而言,宗教关乎feeling,一种对上帝绝对依靠的敬虔感。士莱马赫早期的论述采取了一种浪漫主义的进路,他认为,古罗马的多神宗教比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的理性宗教,是更加敬虔、更具有宗教性的,而那些不上教会的文化人,其实都有深刻的宗教性。士莱马赫在早期著作当中主张,我们都是有限者,而宇宙是无限的,但那位无限者并非绝对超越、远在天边的上帝。反之,每个有限者都是无限者的一部分,而每个有限者里面都有无限者。这跟陆象山讲的“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很类似。士莱马赫说,当我们观察这宇宙,又探索我们的内心,在这种天人合一的状态中感受对无限者的绝对依靠,这就是“真宗教”了。到了晚期,士莱马赫会说,只有基督教能够提供救赎,但士莱马赫早期关于宗教的论述,更能代表当时欧陆的宗教观。这种观念认为,基督教只是“真宗教”的一种形式,而“真宗教”也可以藉由其他的institutional religions表达出来,甚至美术、文学、音乐,都可以成为“真宗教”。


 

例如,诗人席勒一反康德关于“美与超然性”的论述。康德认为艺术只能表达the beautiful,却不能表达我们在浩瀚星空还有内在道德良知当中所认知到的 the sublime。这是因为康德接受了基督教神学,特别是宗教改革神学对于上帝超越性的强调。席勒则用一种类似于史宾诺沙及士莱马赫的方式,将“神性”与“人性”划上等号,于是,艺术家就能够像先知一样,表达属神的超然性:每个人里面都有神性。在席勒著名的《欢乐颂》当中,他把Freude称为Götterfunken──人性当中的sparkle of divinity。贝多芬的九号交响曲的终乐章,采取了很多宗教音乐的元素,包括合唱,还有德国赞美诗的音乐体裁,歌颂的却不是传统基督教的上帝,而是席勒笔下,人性当中那神圣的超然性。席勒说,这种超然性会带来狂喜的感觉,而这也体现在贝多芬的音乐当中。再后来,浪漫主义的美术家、音乐家、文学家、思想家,也用类似的进路,建构所谓的Kunstreligion,也就是所谓的“艺术宗教”,把宗教艺术化,又把艺术宗教化。对他们而言,不论是教会的赞美诗,或是华格纳的歌剧,所要表达的都是类似于士莱马赫在《宗教演讲录》里面所说的那种“宗教情感”。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许多强调教会教义真理的基督教神学家纷纷宣称,基督教并不是一门宗教,而是对神的认识。荷兰的巴文克、瑞士的卡尔.巴特,都在这语境中强调基督教并不是宗教。巴特在早期的《罗马书注释》当中,借用祁克果关于“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辩证论述,宣称宗教是“人类可能性的最高峰”,但神的行动所产生的信仰却是“不可能的可能性”。我在英国留学的时候发现,很多英国基督徒也强调,基督教不是一门宗教,而是人与神的关系、人对神的认识。事实上,在这种近代、现代西方语境以及汉语语境当中,不少佛学家也会说,佛法并不是这种定义下的宗教。



不论基督教、佛教是不是这语境中所定义的“宗教”,也不论在座每个人的价值体系有什么差异,我想我们可以思考的一个问题是,假如我们在现代化的过程当中将我们的社会“去宗教化”、“去魔化”(disenchant),这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假如我们扬弃一切对超自然意义的追寻、对超越性的追寻,不论是客观超越的上帝还是新儒家讲的内在超越;假如我们把物质上的富强看成立国之本;假如我们否认人们在心灵上的宗教需求,也就是人类的终极关怀;那么我们的人生、我们的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

 

关于这问题,清末民初的中国启蒙思想家严复先生有精辟的见解,在今天仍值得我们思考。大家如果想更深入研究这个题目,可以参考中央研究院黄克武先生的作品。严复先生有些思想非常耐人寻味。他早年翻译了赫胥黎的《天演论》,支持民主、科学,是近代中国启蒙的先驱,但是他后来又批判五四运动,支持“孔教会”、“宗圣会”,甚至认同“上海灵学会”关于神鬼、灵魂的说法。关于这种吊诡,学者有不同的解释,而我认为,黄克武先生的解释相当具有说服力。他指出,严复先生并不是改变立场或自相矛盾,而是在他的“现代性方案与终极关怀之间具有内在凝聚性与一致性”。



严复先生绝不是反对德先生、赛先生,他反对的是五四那种试图抹杀宗教、抹杀传统的激进现代化运动。他是近代中国引进西方科学的先驱,但他认为,把科学当成信仰、迷信科学万能、高喊“科学救国”的那种科学主义以及爱国主义,对于人类而言是具有毁灭性的。黄克武先生引用严复论及一次世界大战的一句诗:“何期(期待的期)科学精(专精的精),转把斯民蹂(蹂躏的蹂)。君看四年战,兹事那可又”。黄先生解释到:严复以及梁启超等人“看到西方物质文明的过度发展,导致毁灭性的战争”,他们“批判西方科学畸形发展、爱国主义与种族之争所导致的残酷战争”。也就是在这里,他们看见中国传统以及宗教的重要性。

 

严复先生有一次读到一则新闻:有个英国女性医护人员在一战期间被德军抓到,判了死刑,在枪决之前留下遗言,说:“站在上帝与永恒之前,我了解到爱国主义是不够的,我必须对每个人都没有憎恨与控诉”。这让严复先生有感而发,写下一段话:“爱国一言,殊未足以增进人道也。”爱国是好的,但狂热的爱国主义,如果没有更高的宗教信仰所带来的人道精神去平衡,那么结果是非常危险的。爱国主义,不就是二战时期德国、日本最大的推动力吗?当爱国精神凌驾于德国人的宗教、绑架了德国人的宗教的时候,德国就成了生灵涂碳的民族。爱国精神之上,必须有更高的宗教关怀来制约。严复先生在近代西方语境当中,用真宗教、宗教情操这些概念来解释中国的传统,而他的思想绝不是反现代化的。事实上,西方现代化过程中的主流思想家,包括康德、黑格尔、士莱马赫、祁克果,都用了很大的力气,在现代社会当中为宗教的意义进行辩护。



当然,如果你是金正恩的支持者,你不会因严复或康德关于宗教的论述,就认为宗教有意义,反而你可能更加认为宗教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是这样,我个人会希望你价值判断的标准有所改变。

 

最后,我还想提出一个论点,作为我们的结论。我们今天探讨的“宗教”一词,如果是近代、现代西方语境以及中文语境中的“宗教”,那么不但是巴文克、巴特这样的神学家,许多佛学家也会说,他们的信仰并不是这样的“宗教”。

 

事实上,每个宗教都有它的独特性。“宗教对人生或社会有意义吗”这问题,不能代替“基督教对人生或社会有意义吗”,或“佛教对人生或社会有意义吗”。我们不能把佛教、印度教、基督教、回教、道教等统称为同样含义上的“宗教”,简单粗暴地以为“宗教都是劝人向善”,或者“宗教都是迷信”,或者“宗教带来暴力”。对于人生与社会而言,不论正面或负面的意义,每个宗教都是不一样的。印度教能使人民知足常乐,也能减轻底层人民的痛苦感;马克斯.韦伯指出,基督新教使人民勤奋工作,并乐于分享财富,造就了均富的社会。这些影响有意义、无意义,意义正面或负面,都取决于每个人的价值观。如果你是自由主义资本主义者,你不会认为印度教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如果你是个西方的社会主义者,你不会认同十七世纪基督新教的社会价值。(有趣的是,我认识不少拥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学者,非常认同十七世纪的基督新教经济伦理)。



但重点是,我希望各位在对每个宗教进行价值判断之前,要真的去了解那个宗教,以及这些宗教对于我们社会文化一些根深蒂固的影响。譬如我们今天提到,西方文明的史观,是建立在基督教的基础上。这种史观,深刻地影响我们今天之为中国人的国族意识、文化意识。

 

蒋勋先生是佛教徒,但他讨论林布兰、维米尔、梵谷这些荷兰画家的作品的时候,指出加尔文的基督新教信仰对荷兰文化深刻而正面的意义,我们如果真的研究过这一派的神学思想,我们会发现,蒋勋先生的观察非常深入,也非常正确。加尔文的一生当中,的确有些不光彩的事迹。基督教的历史上,的确有许多污点。所有的宗教都在历史上留下过令人不齿的劣迹。但这不代表这些宗教本身的信仰必然是鼓励这类行为的。我最近发表的一篇文章指出,加尔文认同日内瓦市议会判处赛尔维图火刑,是出于他神学上的矛盾,而他的后人已经修正了这矛盾,采取了他神学上更核心的原则。蒋梦麟先生说耶稣是乘着炮弹来到中国的,许多人也把基督教跟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联想在一起,但很多人不知道,当年在中国的英国宣教士为了废止大英帝国的鸦片交易,大批大批地付上了鲜血与生命的代价。我们对于个别宗教的教义与历史不够了解的时候,往往会人云亦云地对那些宗教产生误解。如果我们真的有兴趣了解个别的宗教对于人生或社会的意义,我们就必须客观、谦卑地去研究、认识那个宗教,而不是看到了一些令人不快的现象,就直接否定那个宗教对于人生或社会的意义。

  

提问互动:释疑解惑


Q读者11群提问:  非常感谢曾教授的分享!我还在聆听当中。我想请教老师关于中国艺术史以及西方艺术史,有没有比较好的书籍推荐!谢谢

 

A曾劭恺:好书当然是非常非常多了,我在这里概略性的介绍几部经典给大家。因为今天提到的是西方的学者怎么来看中国艺术,所以我推荐两个西方学者所写的中国艺术史的书,一本是柯律格(Craig Clunas)写的《中国艺术》(牛津出版社出版),另外一个就是高居翰(James Cahill )写的《图说中国绘画史》。关于西方艺术史的书,我也推荐两本给大家,一本是,贡布里希的《艺术的故事》(The story of art),是很多课程用的经典的教材,非常值得一看,那另外就是意大利的翁贝托·艾柯写的《美的历史》,


Q香柏5群问题:请问老师,如果对高中学生传福音,紧张忙碌的学生,应多了解,多看些什么书呢?


A曾劭恺:我不太确定这个问题所指的应该是去介绍高中生读什么书,还是说我们自己在装备自己向他们传福音的时候,该读什么样的书?如果是后者的话,也就是我们要装备自己该读什么书的话,很有趣的是,我今天跟作家马伯庸一起喝茶的时候,他提到了现在90后的市场,(当然90后现在已经不是高中生了),他说90后一直到00后,这个族群里面流行的东西,不管是书还是小说甚至是动漫,都是不断的在改变,而且改变的速度非常快,他作为一位作家,要跟上市场口味的变化,需要花很大的功夫,要掌握现在的年轻人在想什么,因此跟他们传福音的话,也得花很大的功夫,必须一直去跟进。所以我们在装备自己的时候,除了在信仰神学方面的自我装备以外,我们要去了解他们在想什么,多看他们写的东西,多接触他们的那种文化,多看他们看什么样的动漫,现在在流行什么样的明星等等。


 

做学生工作是最具挑战性的工作之一。我曾经做过五年的学生工作,在这五年里面我发现,一开始所接触到的那批年轻人(在北美的华人),女生喜欢看台湾的偶像剧,譬如说那时候流行的《恶作剧之吻》,男生迷篮球,可是他们再小两届的学生喜欢的东西又和他们不一样,所以很难去抓住。必须要借助一些平台,用他们的语言来跟他们沟通,来理解他们,那保罗说“向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哥林多前书》9:22),我觉得这方面的装备对做学生工作是非常需要的。

 

从另外一个方面讲,至少在台湾、香港、北美做学生工作的人,往往有一种错误的迷失,就是以为学生(高中生)的思想就是喜欢想一些比较轻薄短小的东西,所以我们就迎合他们,不要给他们太沉重的课题去思想,事实上,他们的思维能力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所以我当年做学生工作的时候,除了去了解他们都在看些什么样的动漫、偶象剧,或者什么样的运动等等,我也会把一些比较有分量的经典的书籍介绍给他们看。这些经典是永远不会落伍的,基督教的经典20世纪大概叫得出的也就是那几部,其中一部当然就是我的恩师巴克博士所写的《认识神》,这本书的英文原文有一点太过优雅,以至于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懂,但是翻译成中文就非常的浅显。所以我想,这对于中国的高中生来说,去读认识神,在阅读上不会有问题,而且我们会惊讶的发现,他们能够吸收这样的东西,而且也会欢迎这样子的东西。



Q新疆群问题1:请问老师:你本人写的书与基督信仰紧密相连的书籍?需推荐:

 

A曾劭恺:很惭愧,很不好意思,我不太喜欢毛遂自荐。我写的书或文章比较多是学术性的,是一些比较技术性的学术的课题,在信仰造就方面的,比较多的是去替别人的书写推荐,或者是序言或者是导读。


如果一定要我在这里面推荐一本的话,我会推荐我的朋友马克·琼斯写的《耶稣是谁》,这本书本来是一本很薄的书,结果我写了很长的导读,跟书的内容变成一样长,所以我也有点惭愧。但是,因为他跟我是很好的朋友,我觉得我们在这里面有很强的共鸣,我把书的内容放在华人的处境里面来讨论,对于现在教会里面的基督论是相当有帮助的一本书,所以我会推荐这一本给大家。



Q圣经教育群,请老师把历史这两个字的意义,再简单明了地说一下,使我能有更深的了解!谢谢曾教授!


A曾劭恺:历,是时间的先后次序,史,则是指事件的发生,历史两个字连用在古代是很少见的,这是西方人的一个观念,是把事件发生的因果关系,放在时间的先后次序上去理解,以至于形成历史的进程。这是西方史学对历史的定义。


主持人青云

 

纵观人类历史长河,多少智者名家探讨宗教,追寻天道,或者留下巨著,或者留下后人永远不可磨灭的足迹,曾教授将中西方宏大的历史画面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宗教”是人对上帝的认识。参照西学线性史观对比中国的循环史观进行有目的性的架构,甚至宋代的格物精神如何影响了当时花鸟的画风,画院的写实做法,这都是西方线性史观得出的结论。

 

所以仅从历与史事件的进程进行分析还是不够的,需要思想史进行梳理。曾教授谈到思想史对西方文明的推进作用,看到“宗教”的正面意义。宗教和哲学,在古代中西方都没有清楚的分界。我们现代区分宗教与世俗,宗教跟哲学,并且进行圣俗二分。但是古代文化中没有圣与俗的区分,因为庙宇中的祭祀活动引发了庙宇之外的经济活动,是紧密相连的。西方,台湾、日本,社会生活的每一个层面都脱离不了“宗教”。正如孔子所谈到的“人无信则不立”在整个社会发展中的决定性作用。

 

“宗教”是人类历史存在的通理,是文明的毕竟之路。唯心论哲学家黑格尔、唯物论费尔巴赫,历史批判学者施特劳斯,都认为宗教的阶段是人类发展的必经过程。把宗教放在历史中来看。马克思把“宗教”比作鸦片,可以减轻人的痛苦。宗教没有被赋予更特殊的意义。虽然从理性主义到浪漫主义的发展,甚至到了康德对宗教的重新定义,更是引导人从knowing到feeling到being到doing,归回对上帝真情实感的敬拜,同时引发人在社会生活的真实定位。

 


曾教授的旁征博引引发我们更多的反思与判断,以排除读者们对宗教可能带有的误解,甚至是挑战我们对宗教的认识,或许读者在反思与判断的过程当中,对自己的价值观与世界观也有会有所修正。

 

2月22日是曾教授的生日,香柏感恩他在大年初二的时候来到我们中间,放弃与家人团聚的机会,为我们带来这么丰盛的大餐。我们何等感恩,惟愿此刻,香柏千万读者提前祝福他生日快乐!香柏青云在青岛祝福大家过年好!

 

香柏同工:揽月

 

谢谢曾老师精彩的分享,曾老师从孔子治理国家的要素:“足兵、足食、民信”谈起,强调“信”的重要性,“民以信为天”,“人无信不立”。

 

曾老师详细给我们解释了什么是宗教?宗教一词的来源,宗教对人生或社会的价值。什么是历史?以及历史与宗教的息息相关的关系,让我们对宗教和历史以及哲学有了很清楚的认识。

 

历,是时间的先后顺序,史,是指事件的发生,历史,是把事件发生的因果关系,放在时间的先后次序上去理解,以至于形成历史的进程。事实上,社会的进步和历与史没有必然和绝对的关联。

 

宗教对人生或者社会有什么样的价值?这取决于个人的世界观和个人对价值的定义!不同的人对价值的定义不同,每一个人的追求不同,价值观也不同。

 

我们去吸收学习引进西方概念,并不会让我们失去中国人之为中国人的特点,反而吸收了西方的概念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刻的认识我们自己国家的历史文化,如果把西方的东西都想成是侵略、殖民、同化的手段,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宗教的定义是不断转变的,在追求社会生活里物质需求的同时,不应该去扬弃宗教意义上的终极关怀,这两者具有一种内在的凝聚性和一致性。每个宗教都有独特性,不能粗暴的一概而论。而基督宗教的含义包含人对神的认识,人对真理的认知,神对人而言是可认知的,因此我们要正确客观的认识基督教。

 

再次感谢曾老师的分享,感谢青云老师的主持,感谢香柏27个群的同工付出和摆上,也十分感谢香柏听友们的聆听和参与,谢谢大家,今晚的讲座到此结束,揽月在连云港给大家拜年了,预祝曾老师生日快乐!祝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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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善战   尽程途   守主道   ——



执行编辑:ChengSun

校对: Jack

配图:Niuben

美编:Debor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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