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余生514天

2017 年 12 月 19 日 每日人物 杨宙


12月19日,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老虎伤人案在延庆区法院正式开庭审理。


引发无数喧嚣的八达岭老虎伤人案,在今天下午结束了庭审。法院将择期宣判。

 

赵家提出索赔金额共计218万,涉及赵菁后续医疗整形费、精神损失费等以及已故母亲的死亡赔偿金等费用。赵菁多次告诉媒体,自己并不在意赔偿金额的多少,不管赔多赔少,我都失去了母亲,更不是外人说的那样,靠母亲讹钱。

 

她的代理律师白晓强也说,诉求的关键不在于赔偿金额的多少,而是厘清园方的管理责任和义务,“之前国内也发生过类似事件,但真正进入诉讼程序的较少”。

 

除了关注案情,一年多来,每日人物持续采访赵菁和她家人,还试图了解:一个突遭厄运、又被舆论架到火上的家庭,如何修补亲情裂痕和重建生活。





文 | 杨宙

编辑  | 楚明



北京延庆区人民法院外,河水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持续6个小时左右的庭审结束后,今天下午3时许,八达岭老虎伤人事件的当事人赵菁乘车离开法院。

 

车窗里,赵菁戴着口罩,望向法院门口围观的人群。庭审前晚,她在接受采访时说,觉得自己就像正在上映的电影《芳华》里的女主角何小萍,生活在周围的恶意当中,不同的是,何小萍比较逆来顺受,而她自己更加要强。

 

对于她而言,被老虎撕咬的疼痛记忆或许不到一秒。虎口之外,“撕咬”扩散到整个社会与舆论场,持续至今。

 

留给她的,是疤痕、失去的亲人与失控的人生,还有法院最终的判决。

 

 

二次修复

 


那个覆盖了大半张右脸的大括号状疤痕一点一点褪去了,从深褐色变成了淡粉色。尽管现在,两颊还是像紧绷的布料,摸起来有凸起的硬块,下嘴唇也因为神经受损永远失去了知觉,但好在北方的冬天是好的——不像南方老家的夏天,汗水渗进疤痕的缝隙里,像被盐水浸渍,“感觉整张脸被腌了”。

 

如今在熟人面前,赵菁不再戴口罩,遮瑕膏也能遮住大部分痕迹。她脸圆了一些,头发也长出来了。听到别人说起自己的疤不太明显了,她也会欣喜又不好意思地问:“真的吗?”

 

那件事之外,她是一个普通的33岁女人。原本的生活还算顺遂,知名大学毕业,在老家国企工作几年,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她带着他前来北京,与在部队工作的丈夫一同生活。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几乎全民知晓的事情。去年7月23日,她与母亲、丈夫和儿子自驾进入八达岭野生动物园游玩。开到东北虎园区时,下车后的她被扑来的一只幼虎拖走。母亲冲出车门,用鞋拍打幼虎的头,被3只老虎撕咬,随后身亡。


监控视频中,赵菁母亲下车营救女儿。


在医院抢救时,她与母亲被老虎撕咬的监控视频被传到了网上,关于她“因为吵架而下车”的揣测一时四起,她成了“不守规矩”这个标签下的全网公敌。


生活从那时起就倾覆了。

 

过去将近1年半的时间里,赵菁几乎每天都待在丈夫单位的宿舍里。每天把孩子送去幼儿园后,她就回来抄写佛经和诗词,买菜做饭、打扫房间。

 

枯燥的日子让她有些发慌,觉得自己就像是宅在家里的一只“寄生虫”。

 

也不是没有想过再出去工作。她用以前的证件照做了简历,投了好几家公司。有时候面试官盯着她脸上的疤痕,她解释是因为车祸,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如果介意的话就不耽误大家时间了。

 

曾经也有过那么一丝希望。比如,几个月前她进了延庆的一家小公司。公司在郊区的村子里,路远人少,还要踩着田埂去上班。她把遮瑕膏抹在疤痕上,每天早出晚归,工作10个小时,做项目申报、与政府对接。那是久违的快乐。

 

可是没做几天,她就收到微信通知,“你脸上的疤不适合这份工作”,她被辞退了。还是被认出来了,她想。

 

朋友建议她去考人力资源资格证,做一些不用与外界接触的工作。她买好了书和网络课程,每天排好时间复习,像打卡上班一样。

 

她也在一家机器人公司做兼职,可以在家干活。给英文单词标注词性,给儿童故事设置一些简单的问题,一天下来只能挣几十块钱,但至少能打发时间。

 

循环往复的日子里,只有脸上的伤疤有变化。她时不时自拍,一个月接着一个月,针眼没了,浮肿消退了。再用软件修一修,看看没有疤痕的样子,看看没有发生过这些事时的自己。

 

如果做整形手术,完全愈合至少要半年以上的时间。医生告诉她,原来的针脚线太粗,要把旧伤口用刀划开,重新缝合,等肉长出来,再次愈合在一起,然后用激光去淡化。那会是一场漫长的二次修复。

 


草木皆兵

 


去年从昏迷中醒来后,赵菁从铺天盖地的新闻里找到了自己裸身躺在病床上的照片。后来,她把照片全部导进了电脑,一张张地翻看。

 

当时这些照片散布在网络上,有她受伤的脸部特写和赤裸着的后背。在家乡的论坛里,有人贴出了她详细的户籍信息截图,她的居住地址、工作单位等一览无余。

 

有一次,她点开其中一张自己躺在病床上的照片,不断地放大、放大。她发现躺在自己隔壁床的,那个紧闭着眼睛的、轮廓圆圆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那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样子。

 

无聊的时候,她时不时翻出这张模糊不清的照片,放到最大,盯着发呆。

 

去年12月底,母亲下葬之后,赵菁的生活慢慢恢复平静。“我的家庭遭遇了一场地震,我们就是慢慢在重建。”

 

但在这个浩大的舆论场中,退出的权力不在当事人的手中。作为一个话题人物,她的热度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削减。一丝动静,即能引来上百万的阅读流量。

 

一年多来,铺天盖地的谩骂内容没有变过,“不守规则的人最不道德”、“母老虎不敌真老虎,怪谁” ……

 

舆论笼罩之下,赵菁变得草木皆兵。除夕夜里,全家人坐在电视机面前看春晚,听到姜昆说的相声《新虎口遐想》,她心里一紧,该不会是拿自己的事打趣?

 

父亲赵文从出事至今,一直在学相关的法律法规,一条一条抄在本子上。

 

去年8月24日,延庆区政府发布过一份事故调查报告,认定该事件不属于生产安全责任事故,并指出造成此次事件的原因:一是赵某未遵守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猛兽区严禁下车的规定,对园区相关管理人员和其他游客的警示未予理会,擅自下车,导致其被虎攻击受伤。二是周某见女儿被虎拖走后,救女心切,未遵守八达岭野生动物世界猛兽区严禁下车的规定,施救措施不当,导致其被虎攻击死亡。


2016年8月24日,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老虎伤人调查结果公布,不属生产安全责任事故。图 / 视觉中国


赵菁和家人一直质疑这份调查报告。他们坚持认为,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应负有主要安全责任,还对调查报告提起过行政复议。

 

到了11月15日,赵菁与父亲起诉了八达岭野生动物园,请求赔偿其后续医疗整形费、精神损失费等以及已故母亲的死亡赔偿金等费用。

 

他们认为,事故的主要责任在园方,自己承担的是次要责任。而八达岭野生动物园则坚持园方无责主张,“希望进行人道主义赔偿”。

 

舆论仍然无孔不入。有时赵菁打开窗户,能听见邻居的议论,“拿到赔偿说不定还能买套房,还能去韩国整容更漂亮呢”。

 

3岁的儿子一次与小朋友玩,赵菁听见一个孩子对他说:“我要派东北虎来咬你。”

 

赵菁没有问过儿子记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有那么几次,儿子对她说,老虎把妈妈和奶奶(注:外婆,赵菁儿子称呼奶奶都吃了。

 

今年7月,在与去年事发相近的日期里,赵菁与一家报社的记者再次来到东北虎园区。

 

行至去年那个相同位置时,赵菁不断地在车里张望。夏天青草茂盛,躺在草堆里乘凉的,来回走动的老虎,哪一只是当时咬死母亲的?

 


裂缝

 


老虎的撕咬也让这个家庭裂开了缝隙。

 

去年年底,赵菁发现父亲一夜间衰老了很多。他总是待在家里不出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每晚深夜一两点才能睡着,不到4个小时就醒了过来,“梦里也恍恍惚惚的”。

 

有时晚上睡不着,他听不得窗外的大风,一听,就觉得是妻子在哭。

 

他还记得去年出事前,他把妻子送到高铁站。妻子左手拎着旅行包,右手拿着小孙子的三轮滑车——孙子之前叮嘱她带上。她穿着格子衫,下身穿着七分裤,她对丈夫说,我走了,我到孙子那里去了。结果一语成籖,“我走了”。

 

这个60岁的老人在这半年里突然发现许多东西都看不懂了。他对赵菁说,你妈妈一条命给你了,我半条命也快没了。

 

有一天,家里只有父女两人。父亲在做饭,赵菁在烧水。父亲转身对赵菁说,你不要去怪你的丈夫,就像我没有怪你一样。

 

赵菁听了也难受,“我觉得我愧疚也好,怎么着也好,我都希望放在内心里自己消化,而不是有个人在我旁边像复读机一样说,你有罪”。父亲只能小心翼翼地回复,“我就是随口一说,我以后不说了”。

 

原本,赵菁和亲戚有一个微信群。出事之前几分钟,她还在群里发了一些野生动物园的照片。后来事情发生后,群里没怎么说过话。一次她转发律师的意见到群里,拜托亲戚们转发。一个表弟突然在群里说:“姑姑就是被你害死的。”小舅也对她说,我觉得那个表弟说的话不无道理。

 

后来,她把群删了。除了过年回去,不再和亲戚们联系。


2016年底,赵菁参加节目发言:勇敢活着,告慰母亲。

 

她的外公住在父母家附近,母亲原来几乎天天都会去看他。女儿去世后,外公不怎么下楼了,把自己闷在房子里。今年开始,他的癌症开始不断恶化。春节时赵菁去看望他,他说:“自打你妈走了之后,一天不如一天。”


母亲下葬之后,事情慢慢平息下来,赵菁慢慢开始与丈夫磨合。有那么一次,他说起当时的记忆:动物园的工作人员让他赶紧把车开走。他说,自己当时被吓傻了,是哭着把车开走的。儿子在一旁问他,爸爸,你怎么哭了。

 

赵菁只好半开玩笑地说,我不能跟你出门了,你命中带煞。

 

今年7月,赵菁回去扫墓时,家附近的清洁工阿姨告诉她,别的阿姨都在讨论,她脸毁容了,老公肯定不要她了。

 

赵菁心里赌了一口气。在小区里烧纸钱时,看见一些熟人,丈夫去找树枝时,她故意提高嗓门亲切地喊了一句:老刘,别找了。

 

 

不能遗忘


 

现在,母亲的遗照就摆在赵菁的书桌上,练字时,抬眼就能看见。赵菁怕儿子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更怕儿子把她的母亲忘了,于是每天送儿子上学前,都让他到奶奶的照片前说再见,告诉他奶奶在天上关注着我们,与我们同在。她也常常往母亲的微信里发孩子的照片。


一个人在家时,她常常用手机软件录歌,比如韩红的《天之大》,唱到“他的笑像极了妈妈”时,她哭了,唱不下去。儿子一听到这首歌,也知道那是唱给奶奶的。


有一天,她偶然从以前用过的一个视频软件里,找到了过去拍摄母亲的短视频。视频里,母亲带着孩子玩、给他喂饭、和他一起开心地抓黄鳝。孩子在一边看着视频问,这不是奶奶吗?

 

赵菁还没有想好怎么告诉儿子去年发生了什么。她想,或许儿子以后懂事了,自己上网就会知道了吧。她告诉儿子,奶奶到天上去了。儿子回答,我们坐飞机去找她吧。

 

生活还要继续。母亲在世时,她原本不太会做家务活。现在她常常一个人在家,看着手机上的app学做菜。这周父亲从老家来到北京,她给他做了红烧肉、蒜苗炒肉丝。父亲直夸她的长进。

 

母亲在世的时候,时常做家乡的酒酿圆子。赵菁有时想母亲了,就试着做一做。她不知道制作过程,也不知道放材料的比例。她尽力去回忆,然后在网上找方法。

 

第一次做的时候,温度太高,长毛了。第二次,糯米很快胀了起来,溢出了酒香,她与父亲尝了一口,甜甜的。虽然与母亲做的味道还是不一样,但是那一刻她心里想,“我终于会做一样你做的东西了”。

 

(文中赵菁、赵文为化名。单子轩、苟婉莹、何钻莹对本文亦有贡献。)


题图  / 新京报薛珺


你认为赵菁一家会胜诉吗?


文章为每日人物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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