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世界卫生组织统计,全球有超过3亿的人患有抑郁症。中国抑郁症患病率为2.1%,约有3/4的患者有终身复发的风险。
作为精神障碍中最常见的类型,“抑郁症”的标签背后,藏着每一个病人的具体痛苦。而深刻理解其中的痛苦,并给予他们足够的爱、陪伴、尊重与包容,恐怕是家人朋友能做的有效帮助患者的最好良药。
10月10日,又到一年“世界精神卫生日”。希望越来越多的人能提高对抑郁症这种疾病的认识,进而消除对这个群体的偏见。
妈妈生病的时候,妹妹居住在国外。我在电话里说妈妈得了抑郁症,她根本无法相信。我告诉她:“你能想象吗?妈妈拉着我的手,我去厨房她就去厨房,我去厕所她也要跟着去,就怕我甩了她,她还害怕我被别人害死。”想起那种场景,我现在都会战栗。我要尽毕生的努力,不让妈妈再犯病。
妈妈开始出现异常是在2012年年底。那时候,爸爸患上了腿疾,行动不便。我发现妈妈的情绪开始变得消极。她总说:“你爸好不了了,我的日子也好不了了,一天天挺没意思的。”前些年爸妈刚退休的时候,他们每年都会出去旅游。我妈是偏事业型的女性,不爱干家务活,退休以后,老两口儿在家也主要是我爸负责做饭,所以我的第一感觉就是我妈这人真自私,光想着自己了。
一开始,我的对策是有事说事,有什么困难就解决什么困难。针对我爸的健康状况,我和我妈表态,保证我一定会照顾他们。可我发现,妈妈心里并不只是装着这一件事。她提到借给老乡一笔钱,怀疑再也要不回来了。那是一个正常的民间借贷,我去把钱给她要了回来。接着,又问出一个5万块钱的电信诈骗。我跟妈妈说:“5万块钱不是什么大事,咱们能承受得了。”我每天和她聊,她每天都能给出一些新的信息。到最后,她说:其实我没什么事,我就是觉得活着太没有意思了。
这段时间里,妈妈出现了失眠。连续失眠大概一周以后,她开始出虚汗,说话的时候哆嗦,声音发颤。而且她开始记不住事,一件事我刚跟她磨完一遍,过了十分钟她又要重新来过一遍。到后来,妈妈甚至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那时候,我已经怀疑妈妈出现的并不是简单的情绪问题。
我给一个得过抑郁症的朋友打电话,问她都有过什么症状。一听她的描述,我就感到妈妈的情况很相似。而且在我隐约的记忆当中,妈妈以前是得过病的。但直到我追问爸爸才知道,1988年,妈妈曾因为出版书籍问题生气,担心出版社的人骗了自己,出现注意力减退和自杀观念,被诊断为“反应性抑郁”,接受过住院药物治疗。1992年,妈妈和人做生意,在资金周转期间担心被骗破产,再次被诊断为躁郁症。妈妈那两次发病分别发生在我刚刚上大学和刚刚结婚的时候。父亲刻意向我们姐妹俩隐瞒妈妈的病情,以至于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插图:范薇
患抑郁症的朋友告诉我,抑郁症患者感到恐惧的时候,就像是24小时不间断地看恐怖电影。妈妈当时就处于极度的恐惧中,她拉着我的手不能放,这就是她获得安全感的唯一方式。
但那时候我还没有想过送妈妈去住院。我想象中的精神病病房是恐怖的,担心她在医院里受罪,寄希望于靠着我们的照顾和支持,能把她从抑郁症的深坑里拉出来。
我搁置了工作,在家全天候陪着妈妈,但陪伴并没有解决问题。首先一个特别大的难处是我根本没办法让妈妈遵照医嘱服药。那会儿,我连哭带求什么招都用尽了,哄一个小时能塞一片药就算重大成果。大夫教我把药片弄碎拌在饭里,可是这个办法根本瞒不住我妈。
再一个,我发现我也没有办法依靠谈话来疏解妈妈的情绪。
妈妈是特别聪明的一个人,她病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却还能看到电视新闻里播委内瑞拉政局,和我分析南美局势。我试着开导她,告诉她别老想那些不好的事情,人要积极。可每次我一张嘴,她反倒开始教育我佛法里怎么说,她看过哪些佛教书籍,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她每天拉着我问:“世界真的会变好吗?”“这世界上出现这些不好的事情,你难道不觉得都有问题吗?”“活着有意义吗?”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被她带进去。
真正让我恐惧的是妈妈产生了幻觉。
我爸住院治腿以后,有一天,妈妈突然对我说:“你以为你爸是去住院了,其实你爸是被专案组带走了。”听到这话我浑身一阵发凉。我想带着她上院里溜达,她不但不敢出去,还要把家里窗帘全都拉上。那时候,妈妈住在我家里,她总是问我,她和爸爸的房子是不是已经被没收了?爸爸出院以后,为了让她安心,我把她送回家去住几天。我千叮咛万嘱咐,叫我爸看住她,没想到她还是自己溜了出去。最后妈妈是被小区的保安押着回来的。她爬到了21层楼上,她说她就是不想活了。
即使到了这一步,应该怎么治疗妈妈的病,一家人还是难以达成共识。医生给出的建议是住院治疗,接受电休克疗法。一家人都怕妈妈受苦,爸爸不同意送妈妈去住院,妹妹不同意做电休克。她大半夜给我电话,一边掉眼泪一边反反复复问我:“一定得这样吗?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而妈妈呢,作为病人她是不相信医生的,她认为大夫给她下药,跟警察是一伙的。
妈妈生病以后,爸爸在压力之下一直处于特别回避的状态。
他一开始就和我说:“家里以后就靠你遮风挡雨了。”这话让我觉得特别心酸——我深刻感到爸爸衰老了;这话也让我明确了一点:面对妈妈的病,我绝不能回避。妈妈去住院,接受电休克治疗,是我最终拍的板,我决定信任医生。
抑郁症患者在病房内,他们平均每人在此住院一个月(肖予为 摄)
妈妈住院对于一家人来说都是心理上的考验。
我爸那会儿去探视了两趟,每次都在医院门口哭。有时候,我们看完妈妈要走,她不愿意,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刚被家长送到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无助。我也心疼妈妈,但我想:要是妈妈生了其他重病,进了重症监护室呢?你觉得再残酷,再心疼她,能因为她在受苦就把她领走吗?作为家属你不能被病人牵着走,一定要跟大夫站在一起,必要的时候狠下心来,别无选择。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两个月以后,妈妈出院了,情况比我们预料得还要好。
但出院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大夫说,妈妈是双向情感障碍,平常她的情绪会比一般的人要亢奋,一旦有什么事过不去,她又比一般人更容易滑向绝望。而药物特别难给她调到一个中间的正常值。和住院前一样,吃药依然是一个难题。药物在妈妈身上的副作用很明显:第一是嗜睡,她每天要花大量时间昏睡在床上;第二是嗜吃,她不停地寻找甜食,一个星期吃掉了一瓶蜂蜜,血糖都变得不正常了。
妈妈一辈子都是特别积极活跃、风风火火的人,可她出院以后变成了一位慈祥的呆头呆脑的老太太,她的一举一动就像《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一样迟缓。
我当时心里其实有一个感觉——酸楚:这还是我妈吗?我特别明白,药物作用下毫无生机的生活绝对不是妈妈想要的生活质量。出院以后,妈妈又服用了半年的药物,等到情况越来越稳定,她性格慢慢恢复的时候,她对药物的反感也再次回潮。于是在征求了大夫的意见以后,我们给妈妈停了药。但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更悉心地观察她、照顾她,避免她遭遇任何情绪上的大波动。
抑郁症患者的家属有一种无奈:有时候你很难分清病人的反应是她性格使然,是遇到了什么事,还是说又犯病了?我老开玩笑说:“我分不清海和天,也分不清好人和坏人。”我会主动咨询医生,医生也会告诉我应该特别注意什么情况,但是归根结底,生活在妈妈身边的是我,怎么能让妈妈保持心情愉快,一点一滴具体怎么做都得靠自己去摸索。
插图:范薇
在妈妈身上,我找到的办法就是无微不至,有求必应。
这些年来,我们几乎无条件地满足她的一切需求。她刚开始念叨:“我觉得人家家里那个饮水机挺好的。”我们在手机上已经下单了。妈妈喜欢旅游,我们就多带她出去走。冬天的时候,北京天气不好,我就送父母去三亚住,这样他们每天都能出门活动。生活的环境五彩缤纷,也有利于保持良好的心情。
从前去父母家看望,我基本是东西搁下就走,但是现在我会尽可能多地和妈妈聊天,我得知道她接触过什么人,心里想什么,有什么需求。没有共同话题,我就带她去看电影,回来讨论电影也能一起消磨两小时时光。
我先生特别擅长给妈妈做心理按摩。我妈喜欢聊什么,他就聊什么。有时候妈妈叨叨台海关系,他不但耐心听完,还要夸奖老太太:“您思路太敏捷了!我觉得中央就该让您去做顾问,到底是搞外事工作出身的!”哄得妈妈特别高兴。
这些说起来容易,但其实最难的一点是你怎么去平衡自己内心的感受。
妈妈有脾气的时候,做错事的时候,你还能不能做到呵护她、接纳她?绝大多数人,包括家里的亲戚都很难做到爱她。你对这个人有再多的好感,也都被她负面的东西消磨掉了。我总是告诉自己:妈妈是一个病人。你精心做了饭,病人胃口不好吃不下去的时候,你是能理解的,那么妈妈有精神疾病,她做错了事,你为什么不能宽容她?
今年1月份的时候,因为一个偶然事情,妹妹发现父母账户上的钱没了。令我们大吃一惊的是,妈妈瞒着我们所有人将家里的一套房子卖了,连同存款,花400万元买了一家公司的理财产品。妈妈理直气壮,她说:“我已经研究透了,我把周围几个银行的理财顾问全都搞定了,他们知道的还不如我。”事实上,只要上网搜索一下就能发现,这家公司的理财很可能是诈骗。可你再跟她强调她干了错事,她就开始急了。我当时立刻给了妈妈一个特别大的承诺,我说:“这钱要得回来你是我妈,要回不来你也是我妈,它绝不影响你任何生活。现在唯一的一条就是先不要告诉爸爸。”不告诉爸爸是因为他很可能冲妈妈发火,他会翻旧账。这些情绪既不会解决问题,也会刺激到妈妈。
有了我的这个承诺,妈妈的精神压力虽然大,但是并没有恶化。
接下来的那几个月,我们一方面去外面追钱,一方面还要在家里努力地去安抚她,过得提心吊胆。这笔钱追讨了5个月。那时候我恰好摔伤了腿,我拄着拐,带着律师,上那家公司去要钱,其间我先生给了我特别大的支持。我记得他当时和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就是我的定心丸,他说:“其实很多事情想透了就好了。一句话:要钱还是要妈?要妈妈,咱们就得让她高兴,让她安心,别在她面前再提这钱了,就当这钱没有了。”
能够做到宽容和接纳妈妈,除了意识到她是一个病人,更重要的一点是我重新认识了她。
我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我们家在外人看来没什么可说的,是特别体面的一个家庭。我妈这个人,平常你若是见到她,你会觉得这阿姨特别好:非常聪明,知识广博,为人热情,看问题的眼光很远,价值观特别正确。几乎我所有的朋友,在不深入了解我妈的情况下都会很喜欢她。
但我一直知道妈妈的性格是有缺陷的:她没有要好的朋友,在工作单位里,她的人际关系也常年处于一种不好状态。妈妈性格里有非常强势的一面,她会带给所有人特别大的压力。她强势到什么地步?当初她对我说:“你如果需要我帮你带孩子,你别来看,全归我。”妈妈内心里其实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她的好心往往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比方说,家里煮饺子,她总想着要给小区的保安送一些。家里的旧衣服她也想着要送给人家。可她不但不能理解人家未必乐意收下这些旧东西,还特别希望人家真心实意地感谢她。也是因为同样的处事方式,妈妈家族的亲戚们虽然受到她很大的帮助,但很少有人和她很亲。
事实上,妈妈生病以前,我和她的感情也不好。我出生不到一岁就被送回妈妈老家抚养,等我再回北京的时候已经有了妹妹。妹妹从小乖巧伶俐,学习成绩特别好,我一直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妈妈对我的要求也苛刻:小时候,古诗背不下来,不给饭吃,也挨过打。在自己的家里,我好像没有感觉到多少爱。我从小逆反,希望自己越早独立越好。几十年来,我都是尽量躲着妈妈在生活。现在想起来,在40岁之前,我从来没有自觉认真地跟父母沟通,尝试理解他们是怎么活到这70多岁的。
妈妈生病以后,我花了大量时间想要弄清楚抑郁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为什么会发生在妈妈身上。我发现,妈妈的家族里面还有两位亲属也得过抑郁症,这说明,妈妈的抑郁可能有一定遗传因素的作用。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我特别认可朱德庸说的:“人人都有病。”每个人都在承受压力,都可能有承受不住的那个瞬间。妈妈患病是不是还可能有一些社会和性格的因素?为了弄明白妈妈的抑郁症,我做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找我爸和家里的亲戚谈话,回头去看妈妈的一生。
插图:范薇
我妈妈出生在农村,是家里的长女。我姥爷是个中学老师,比较重男轻女,但是姥姥很开明,她自己是“睁眼瞎”,一心要把妈妈培养成才。妈妈小时候其实是被姥姥娇生惯养大的。妈妈早年特别顺遂。她跟我聊天的时候就特别得意,她说当时她在北京上大学,学习又好,人又漂亮,政治觉悟特别高,然后还是运动员,身体棒。外事单位到大学去选人,大家一溜站在操场上,一眼就看中了她。
妈妈是学外语的,一工作就到了重要岗位,干的那活儿相当于党和国家领导人身边的口译。她年纪轻轻就结交了很多著名的外国人士。可是这个一帆风顺,在她工作不到一年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国际关系风云际会,妈妈一下子坐起了冷板凳。不但如此,这时候,姥爷被打成了“反革命”,老家还有人写信到北京来“揭发”,说有我妈这样一个人在毛主席身边工作,必须遣送。
早在1966年,在这些因素的刺激下,妈妈第一次犯病。1968年,妈妈和爸爸相识结婚,1969年就生了我。生我的时候,我爸是“现行反革命”,妈妈目睹了家里被抄家,丈夫被人带走。我生下来一百天的时候,我妈就下了干校,干她从来没有干过的农活。
这些过往让我突然理解了很多事情。我明白了妈妈当初为什么能狠心把幼小的我送回老家,明白了妈妈犯抑郁症的时候,那些幻觉、那种根深蒂固的不安全感从何而来。
妈妈好几次掉到金融诈骗的坑里,我爸总是归结于妈妈“贪财”。我不这样想。我和妈妈说:“我知道您其实根本就不在乎钱,您只是想证明一下您的成功,但是您已经没必要去证明了,我就是您成功的例子,您看您不是把我们都教育得挺好的吗?”我之所以会这么说,是因为妈妈的病慢慢好起来的时候,我和她沟通得比较多了,我发现妈妈一辈子个性争强好胜,但她的欲望从来没有得到充分的满足,这种欲望,包括被认可、被爱、被尊重。妈妈这样一个外语专家,后来做的工作就是编写小学教材,再后来让她搞笔译,单位分配一年的工作量,她两个星期就能完成。妈妈自己也说,在她最好的年华,她应该是能为这个社会做更大贡献的。
以前我总觉得妈妈不爱我,但是后来我想她可能也没有获得特别多的爱。
妈妈能够从爸爸那里获得的情感支持是有限的。妈妈容易上当受骗,爸爸就说她接触的都是坏人,否定她的社交欲望。妈妈和亲戚的关系不好,爸爸的总结是:“你们家的人就是想占便宜。”我还记得90年代初成功学兴盛起来的时候,他们夫妻俩经常在家里比较:你挣了56块钱,我挣了57块钱,反正我比你挣得多。以现在新型夫妻关系的眼光来看,这种相处模式是没法过下去的。
我曾经和爸爸谈过一次,说他对妈妈的病也负有责任,他不愿意谈这些。我也明白,爸爸的心里也有创伤,也有巨大的不安全感。所以我常说,他们是“一代病人”。对爸爸来说,妈妈的病是一个巨大黑洞,他根本没有能力去拉她。这么多年来,他瞒着单位,瞒着同事,他害怕别人说自己的老婆是精神病。他身上的负担已经足够沉重。90年代,妈妈因为躁郁症住院,我还以为妈妈是得了心脏病。我还记得爸爸当时几乎放弃了生活,他把家里有多少财产都告诉了我。他说:“你妈妈要是不在了,这个家就散了,妹妹以后就由你来照顾。”那时候,他甚至已经决定去寺庙出家了。
我觉得,妈妈的抑郁症是时代的问题,婚姻中的问题,个性的问题,以及可能存在的遗传问题叠加在一起的结果。
妈妈已经70多岁了,她已经没有知识、能力和动力去对抗这些,只能做子女的主动回头,主动伸手去拉住她。
走到今天,照顾妈妈依然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和其他人谈论妈妈的病,让他们也能够像对待一个病人一样包容她。我要和妈妈去谈个什么事,真是先得打个草稿,深呼吸编排才行。但让我觉得满意的是,妈妈终于建立起了对我的基本信任。现在她固执听不进劝的时候,我会说:“妈,咱退一万步地讲,您认可不认可我是对您好的,全世界我应该排在其他人前面?”她认可。她跟爸爸已经建立起了特别牢固的一个信任感,他们相信晚年会很幸福,因为他们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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