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世上伪君子那么多,我演个流氓怎么了?

2017 年 12 月 26 日 MOO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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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958年8月,王朔出生于南京,原名王岩。上小学时,父母发现班上有个女孩儿也叫王岩,回家翻字典,翻到一个“朔”字,就给他改了名。

 

出生没多久,王朔就去了北京军队大院,成了所谓的大院子弟。他所在的那个院儿是军事训练部。父亲是军校部的参谋,负责教战术,一年到头很少在家。母亲是医生,俩礼拜回趟家,也没什么时间照顾孩子。一岁半,他被送进保育院,脑子里根本没有父母这个概念。

 

十岁以前,王朔都不认识爸妈。“我爸就是一军大衣,我妈就是一黑妮子大衣。”大人们也懵,经常把他错认成自己孩子。很长一段时间,王朔都不知道自己是爸妈生的,还以为国家有个工厂,专门负责生孩子,然后丢在保育院里养活。

 

亲情的缺席,给了王朔自由,也令他多少有些怨恨。有次在学校,高烧40℃,送到301医院急诊室一查,急性阑尾炎。当时,母亲正在给重病患者决定治疗方案,等她赶到医院,做完手术的王朔躺在病床上,第一句话就问:“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看我?我做手术家里人都不来。”

 

后来母亲问王朔:“你能原谅妈妈吗?”

 

王朔说:“不能。”


<母亲抱着王朔和他哥>


王朔是跟小伙伴儿们混大的。跟外面不一样,这帮大院孩子,从小玩儿的都是军事游戏,连扑克牌打得都是军事扑克。书呢,读军事电报,读《张国焘回忆录》《丘吉尔回忆录》,电影看军教片《奇袭》。打架,家常便饭,受了欺负,必须找机会打回来。王朔的攻击性和战斗性,早在那个时候就形成了。


第一次跟人打架是跟我哥一块儿。拿一根棍子,跟我们院一个比我大三岁的打。冬天,那孙子带着棉帽子。我哥在前头跟他叫板,我在后面铆足了劲呱叽一棍子打下去。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没事。喔!给我吓的。他一推给我推一跟头。但不觉得寒碜,我觉得我是在有意磨练自己,将来我还得打仗呢。


——访谈·《我是王朔》


大院里的孩子,身上都有一股生猛的优越感,从小穿军服,觉得自己是保卫国家那拨人。上了街,都管外面的人叫老百姓。日后,从这里头走出来干成事儿的人也着实不少:收藏家马未都,空军大院的;姜文,父亲是部队干部,从小就做英雄梦,所以至今自恋;拍《甄嬛》的郑晓龙,总后大院的;崔健,空政文工团的;“话匣子”许晴,外交部大院的,爸爸是贺龙的警卫员;叶大鹰,叶挺之孙,八一电影制片厂大院的,前身是“延安电影团”,专拍军事电影。

 

叶京,跟王朔一个院儿的发小,也就是《甲方乙方》里面那个作死跑乡下吃苦的老板,后来拍了《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那是大院子弟的一部挽歌。他在部队时,坦克射击手第一名,说打你左眼绝不打右眼。蹲在他边上有个装炮弹的,那是《我爱我家》里的梁天。

 

对了,还有俩兄弟,也是大院出身,据说打架手特黑,后来他们搞了个电影公司,叫华谊。


02


在北京翠微小学读书时,王朔就不是三好学生。上课时,他低着头不看老师,理由是那个女老师长得太难看了。写东西,他一直很自信。老师让写作文,他自己玩自己的,老师怒问:“你怎么不写?”王朔一抬脖子:“我打腹稿呢。”

 

在老师眼里,他是个特别反动的孩子。读初中的时候,老师上语文课,讲错了一个字,他忽然站起来:“老师,你那个字讲错了!”

 

老师很不高兴,没理他。

王朔还说:“老师你讲错啦!”

老师冲门一指:“你给我出去!”

 

随后,老师告诉王朔他爸:“你们家王朔上课老是不集中精神听课,还影响其他学生。”

 

此后,王朔看老师不顺眼,老师看王朔也不顺眼。最后没办法,王朔只能转学。所以在王朔心里,权威从来就不是不能质疑不能推翻的:“有知识怎么了?有知识了不起?有知识跟道德完善两码事,谁他妈都别假装是大师。”

 

1979年高中毕业,王朔去青岛当了海军。当时的王朔长相清纯,一张娃娃脸,有点像女孩儿。但一笑,又能拧出点儿坏水来。他出名,因为特别能侃,中外军事典故、京城名人趣事、各种医学案例,张口就来。说到好笑的地方,能把睡上铺的人笑得铁架子床直摇晃。



3个月新兵训练,王朔就没怎么吃饱过,全是吃窝头,刚要睡觉,一声哨响又要跑八里地。与世隔绝,根本见不着女的。有次查脑膜炎,部队来了几个中年女大夫,这都能让新兵解馋。


坐汽车进青岛市401医院。门口是女兵指挥汽车,打着小旗。我心里一陈惊喜。卫生队住的楼,那种青岛带洋味的小楼,一看,二楼站着一大排护士学员,哇!全是女的!


那儿的伙食也有肉末儿了。


——访谈·《我是王朔》



在《致女儿书》里,王朔回忆道:“我到部队在新兵连还尿过一次床。打了一天靶,成绩不好,又累又沮丧,晚上情景重演,幸亏天寒被薄,睡觉也穿着绒裤,没在床上留下痕迹。”

 

那时的王朔,已经有点儿皮了。队里开“批判四人帮”讲用会,别人都非常严肃,就他别具一格,稿子里掺杂大量北京方言和街头笑话,给众人逗得前仰后合。一个周末,他外出找战友聊天,回部队时,没钱买公共汽车票了,王朔灵机一动,调皮地把手上喝剩下的汽水给女售票员:“要不你把这瓶子拿去,还能赚点儿。”结果对方大怒,司机也怒了。最后王朔还落了个严肃批评。

 

其实王朔并无恶意,不过想开个玩笑。可惜被女售票员视为调戏。为此,王朔沮丧了好一阵,还问人家:“外边把我传成什么样了?”

 

可见他是个十分珍视名誉的人。


有趣的是,这和王朔日后在文坛激起的反应,极为相像。他只是想给大家开个玩笑,结果学院派当真了。而他也感到莫名的委屈。


03


改革开放后,优越感还在,社会变了。军人不再享有特权,不少人回城都傻了,不知道何去何从。高考恢复时,很多人意识到,这是改变人生的首选之路,王朔也不例外。

 

王朔智商高,但并不擅长考试。他在北京三里河附近报过一个高考补习班,穿一身军大衣,坐教室最后面,尽忙着跟女孩儿说话了。

 

79年,王朔跟着朋友去了广州,当了一阵“倒爷”。到广州一看,有的士、有歌厅,人家的西餐比北京老莫和新侨地道多了。当时部队给了王朔3000块钱,让他买彩色电视机。结果他拿钱当本儿,到汕头倒录音机和电视,300的录音机拿北京卖600。电视、墨镜、电子表,王朔全倒过。彼时,小说已经开始评奖,文坛出来一拨又一拨新人,王朔根本没把目光放在写作上:“小说有意思吗?在金钱面前全傻了。”

 

复员后,王朔被分配到药品商店当业务员,下乡推销药品。每个月工资36元。见过钱的王朔根本看不上。83年打击经济犯罪,把他抓了个正着。退赔1000,王朔没钱,只能从工资里扣,每个月30块。王朔一看,一个月6块钱我还活个什么劲儿?我去哪儿一个月赚不到36块钱啊?


 

辞职后,王朔跟人谈生意,每天夹个公文包满北京乱窜,没一次谈成的。他还想当出租车司机,也没当成。所有路都堵死了,最后没办法,想到早年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过两篇小说,一拍脑门子:要不我当个作家吧?

 

那时候投稿,王朔是为了考大学读文科练笔的,写了个作文似的东西,叫《等待》,文字那都不能叫青涩,说是幼稚都不为过。结果投出去,发了。王朔心说:原来写作也就那么回事。


在药店工作时,他撞见一个同事看《解放军文艺》,跟人家说:“这是我写的。”同事说:“别逗了,你写的?这上面的都是作家。”王朔觉得特没劲,同事问:“你说你写的,那这篇小说多少节?”王朔答不上来,同事说:“完了吧,说不出来吧,人家作家都知道自己写的是多少小节。”

 

给王朔臊的。


过去我写过小说,认为这事很容易。这事对我来说确实很容易。辞职后,一段时间里我又写了10个短篇,但都被退了。这时我认识了一些青年编辑。被退回来的小说确实不是东西,所以退了对我没多大刺激。但是一切都不成了,到83年下半年,真的没任何事干了,不写小说就没什么出路了。


真没想到,后来,一不留神,成腕儿了。


——访谈·《我是王朔》


1980年,发小叶京考上了首都师范大学,读了一年没劲,退学了。当时开饭馆要三个法人,他就拉王朔挂名,开了个饭馆,叫做“天府酒家”。

 

王朔没事儿就晃荡到叶京那里,人家前面吃饭,他窝在馆子后面写小说,后来还经常把《啄木鸟》的一帮编辑请过去吃饭,拉拢拉拢感情。八十年代的文学盛世,什么伤痕、先锋派、新写实一批批都要喷薄而出了,谁也没想到,王朔一出来,风头盖过了所有人。


04


1985年2月,《当代》杂志公布了上一年度当代小说评选名单,最末尾有个不甚起眼的名字,王朔。获奖作品,《空中小姐》。拿的是新人新作二等奖。一等奖,空缺。

 

《空中小姐》讲一个社会青年和空姐的恋爱故事,有些琼瑶式的肝肠寸断。但在当时,感动了不少青年男女。王朔写这篇小说,第一稿3万字,拿给编辑龙世辉,龙世辉一看:“好故事,就是太单薄了,你给丰富丰富。”


王朔挖空脑袋,给故事抻到了10万字,结果等他去编辑部,龙世辉退休了。又拿给章仲锷,章仲锷一看:“好故事,就是枝枝蔓蔓太多了,你再修改修改。”王朔跑回去,又来来回回改,前后改了9遍,加起来差不多100万字。

 

《空中小姐》稿费360元,根本不够王朔吃的。他只能在社会上乱转,跟当时还在《青年文学》当编辑的马未都熟过一阵,常带着马未都跑北京舞蹈学校找女生神侃。晚上10点,人家女生都挨个儿洗漱完了,马未都实在扛不住了,王朔还挤眉弄眼:“再坐会儿,再坐会儿。”

 

一天下午,王朔请马未都过文艺生活:“舞剧《屈原》,一起去看吧。”马未都心想没什么事就去了,到门口,王朔就一张票。马未都问:“就一张票怎么看?”王朔说你甭管:“我有办法。”

 

马未都拿票进去,第一排,风光无限好。舞剧开始,只见王朔从后台出来了,把马给羡慕坏了。音乐声中,台上,演婵娟的女孩儿一个下腰,演屈原的背对观众,就势往前俯身。只听王朔醋溜溜地说:“估计丫亲了个嘴儿。”

 

演婵娟的沈旭佳,后来成了王朔的老婆。


<王朔和马未都>


头一次见面,两人互留电话,说无聊了可以打。真无聊了,就约在玉渊潭游泳,为了显得有内涵,各自把各自会背的名人名言都说了。当时两个人处境都不乐观,一来二去知了心。后来看了沈的舞剧,王朔就爱上了她。

 

王朔没正经工作,到处跟人找生意。这种待业青年在当时谁都不待见,叶京开个小饭馆,家里人都觉得丢人。于是,歌舞团领导找沈谈话,让她跟王朔断绝来往。领导劝说:“听说他是个流氓,乱结交女孩儿,这种人离他远点儿好。”沈说:“没事,他的事我全知道。”


追沈的也多,大款都有。沈根本就瞧不上。


那时我真是一天只吃一顿饭,每天猫在家里写稿子,希望全寄托在这儿上了。偶尔拿到一笔稿费,就满足一下沈旭佳的购买欲。我和沈旭佳都不会买东西,净上当,花冤枉钱。


我给她买的高筒皮靴,跟是歪的,她给我买的毛衣是桃红色的。最终还是常穿的那身衣服合体,索性一年四季地穿。反正沈旭佳在我眼里浓妆佳,淡妆亦佳,蓬头垢面不掩国色。


——访谈·《我是王朔》


1985年,《浮出海面》在《当代》第六期发表,写一个社会青年和跳舞姑娘甜蜜而惆怅的爱情故事。作者署名,王朔,沈旭佳。


05


紧接着,《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发表,讲一个犯罪分子的爱情故事。三篇发表,虽说年轻人喜欢,但文坛就没正眼瞧过王朔。

 

王朔的爱情故事,男的都是城市青年,没啥正事,喜欢臭贫,蹭吃蹭喝,困顿迷惘,多少有他的影子。女孩儿呢,单纯、清澈,爱得死去活来。等到《一半》出来,有人不高兴了,批判声来了:有人在《啄木鸟》上撰文,说他笔下的男主角,没有任何正面的社会意义。


有人质疑:“这作者就是个流氓吧?”

 

甚至有个女编辑说:“我可不敢跟王朔约稿,我去了他要是强奸我怎么办?”王朔听了,嘴一咧:“你怎么那么瞧得起自己呀?”

 

王朔曾说:“我要一直沿着爱情路子写下去,没准儿就写成琼瑶了。”但不久后,他发表了一篇《橡皮人》,这是分水岭的作品,讲广州的经历,有点深沉了,第一句上来就是:


一切都是从我第一次遗精时开始。

 

稿子寄给《青年文学》,马未都一读,太棒了,赶紧拿给主编。主编也说好:“但第一句话太刺眼,拿掉吧。”正巧刊印那天,马未都值班,在印场,马未都又给加回去了。这在当时是要冒开除风险。好在没几天,《小说月刊》要转载,也没删这句。它就这么保留了下来。


多年后,叶京拿起这篇小说,加上《玩儿的就是心跳》《动物凶猛》,拍出了风靡一时的怀旧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剧照,这里面,有日后红了的白百合、文章>


06


那天下着大雪,叶京开着车,拉着王朔从西直门去和平里影协的电影院。路上,王朔眉飞色舞地狂侃:“中国电影哥们儿现在平趟!”十几年后,叶京回忆起这段情景说:“他当初幼稚得就像一个孩子,放了很多狂话。”

 

1988年,的确够王朔狂的。那一年,他的四部小说被搬上银幕,分别是《顽主》《轮回》(改编自《浮出海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大喘气》(改编自《橡皮人》),因此也被称作“王朔年”。王朔的风头,一时无两。

 

尤其发表在《收获》上的《顽主》,王朔可以说旱地拔葱,自创了一种新文体,通篇充斥着“王氏幽默”的对话体小说,一路靠北京方言调侃下去。表面特别不正经,下面,全是辛辣的讽刺,讽刺社会乱象,讽刺假道学,讽刺知识分子的端着,讽刺一切假崇高和自以为是的精英主义。

 

大概意思是:别他妈装了,你丫累不累?



之后,王朔的小说,大量对白,天然的剧本坯子,稍加改动就就可以拿去拍。小说改编成电影后,语言更加突出,影响力更大。街上青年都开始像王朔小说里的人那么说话。这种影响深入骨髓,改变了一代人乃至两代人的说话方式。什么“爱你没商量”、“玩儿的就是心跳”、“过把瘾就死”,这些词,本是王朔小说的书名,变成了社会最流行的语言,引来各路人的效仿。

 

这种影响,不敢说前无古人,恐怕后无来者。

 

主持人窦文涛就说: 


那时候我迷王朔,二十多岁,本是个老老实实的石家庄孩子,当然一肚子不老实。看他的小说,感觉终于找到了学习榜样。


原来能这么跟人贫,话可以说得这么好玩!


大开眼界。甭管真假,可以说他给我介绍了一种生活,这生活让我怦然心动。

 

说话方式的改变,还只是面儿上,关键是观念上给解放了。当时多少人读完王朔,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因为终于有一个人,把内心的反叛用语言表达了,表达得那么准确。那个时代有两面旗帜,一面是崔健,另一面,就是王朔。

 

野夫直指其中要害: 


他那些邪里邪气的小人物,油腔滑调的声口,表达的正是我辈对这个伪善、伪崇高、伪光明的社会的反动。


就新时期的小说而言,我还想不出来,还有谁比王朔更毒辣而又不动声色的刨了新政主流虚伪话语的根儿。


从此,王朔成了潮流、反叛的代言人、颠覆者的标杆。看王朔一夜间成了现象,一呼百应,很多伟岸的人坐不住了,批判他笔下的人物油腔滑调、消费人生,而且强暴了汉语。

 

批评从语言,渐渐指向文化层面。

他们说,王朔是泼皮无赖的调侃。

玩世不恭,恶作剧,旷野上的废墟。

什么叫无赖?不就是痞子嘛。

那你不就是“痞子文学”咯。

王朔一听,不答应了:

“你们他妈才痞子呢!”


07


马未都曾说:“王朔是个奇才,他有超强的生活观察能力,而且只要发生过的事,他立马能以高于现实的手法给你写出来。比方说几个人上午聊一上午天,胡吹乱侃,东拉西扯,他回去,一下午就能写出一篇特有趣的对话小说。”

 

所以,无论在哪儿听来的,王朔东捡一句西捡一句,把各种口语组成了新语言,成了独门绝技,谁也偷不走。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尤其是用语言撕破伪装,简直是王朔的拿手好戏,读起来倍儿爽。他就像那个撕破皇帝新衣的孩子,所有光正伟、道貌岸然的事物经他的笔一调侃,都显得那么可笑。

 

可有人觉得这些话太冒犯,分外不爽。一本名叫《王朔批判》的专著,居然卖到3万册。但架不住读者喜欢王朔。1992年,王朔的四卷本文集出版,首印8万册。那时候,也就文坛六大腕儿,鲁郭茅巴老曹能出文集,活着的作家里,尤其年轻作家,还没谁敢出文集的。

 

文集一出,洛阳纸贵,《纽约时报》《读卖新闻》《泰晤士报》均有报道。1993年底,英文版《商业周刊》上介绍王朔,称王朔是“以最现实的姿态叙写中国现代社会问题”的杰出作家。

 

当时在华艺出版社的黎波回忆,不少人曾在出版社大打出手,就为了抢王朔文集的订单。


<王朔当年还出过一盘磁带>


后来,有人问王蒙:“王朔算是作家吗?”

王蒙说:“当然算!而且是个好作家。”


许子东也说过:“只看到王朔流氓语言的人,不是真蠢,就是装蠢。这套语言背后有‘指点江山’的一面是很清楚的。”


但当时,大部分主流就是看王朔不顺眼,以“痞子文学”冠以名号。对于这个称呼,他觉得是种侮辱。毕竟那些小说,在他看来是有姿态的,凭什么就归成痞子了?你们他妈算老几呀?


王朔嘛,大院儿出来的,攻击性人格,孩子脾气,心想,你们说我是痞子,那我索性痞子到底,于是演起了流氓王朔:


“你们说我不是东西,你们一个一个都不是东西!谁他妈都别冒充正人君子。”


“社会就是一帮人在那儿装呢,不装,早打出脑浆子来了。人类就是装着装着,才进步的。”


“拿知识欺负人算牛逼吗?真他妈可笑。什么知识分子,我看就是一知道分子,会拿各国语言说‘我爱你’和‘X你妈’。”


所以,刘震云说,鲁迅的小说,读来读去,说了两个字,吃人,后来王朔的小说,读来读去,也就说了两个字:别装。


08


文集出版后,王朔的大量精力都花在了影视上。不客气地说,当年王朔一人承包了中国影视的半壁江山,而且长出来的全是经典。

 

一天,郑晓龙请王朔、郑万隆、李晓明吃饭,说想拍一部通俗室内剧,不追求人性深度,按照老百姓的审美情趣来,请大家给出出主意。王朔就说,那还不简单,让善良的女主角遭受点磨难,激活观众的泪腺。四个人聊了一下午,就把电视剧的框架定了下来,那就是《渴望》。

 

《渴望》播出,引起轰动,创造了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收视率:96.4%。

 

紧接着是《编辑部的故事》,郑晓龙找了四个编剧,其中有王朔。剧本写完后,一直通过不审查,大家没了心气,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之后一天,审查又通过了,剧本却丢了。王朔就靠写东西吃饭,不写都不行。在剧组打工的冯小刚毛遂自荐:“王老师,要不咱俩一起写?”

 

1991年,《上海一家人》《雪山飞狐》《编辑部的故事》同年上映,其中社会影响力最大的,还得算《编》。它的王朔风格太明显,就是不把知识分子当启蒙者,写成跟老百姓一样的大俗人。李冬宝那个角色,王朔跟冯小刚一起找的葛优,比着葛优的样子写的。当时葛优答应了另一部戏,冯说:“你不来,我们就不拍了!”


<编辑部的故事彻底让葛优红了>


之后,王朔写《爱你没商量》,口碑很差。就在这时,英达看了美国的情景喜剧《考比斯节目》,想着自己也弄一个,就去找王朔。王朔正想靠一部电视剧翻身呢,两人一拍即合。


随后,两人到处跟人喝酒,拉来了投资。结果外面对王朔的口诛笔伐愈演愈烈,王朔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了。英达求着说:“你要是不写,我这不是白忙活了吗?你走了我怎么办?”

 

王朔实在无心写作,躲到了外地,给英达推荐了一个人,梁左。此人是谁呢,就是给姜昆写相声《虎口遐想》《电梯奇遇》的那位,相声包袱炉火纯青。果然,经梁左的妙笔一写,《我爱我家》成了一代人心中的经典。

 

那时,马未都在一帮人怂恿下开了个海马歌舞厅。每次进屋一看,妈的,满桌都是熟人,根本不好意思提钱。“那时北京人以不给钱为荣,如果这桌有人要付钱了,还要按着不让付,没有任何经济观念。”无奈,马未都跟王朔说:“我赔惨了,得想办法赚回来,你看能不能照着《编》的办法弄个电视剧。”王朔想了想,就一集请来一个明星拍《海马歌舞厅》,可惜没火。

 

《海马》没火,《过把瘾》却火了,还捧红了王志文和江珊。当时,主流不满王朔的“痞气”,央视还专门把《过把瘾》放在十点后播出,但也挡不住它火得一塌糊涂。

 

王朔一看,光当策划和编剧还不够,得想办法掌握更多东西,最好能自己弄个公司。

 

于是,他就和冯小刚“狼狈为奸”了。


09


冯小刚第一次看王朔的小说,是在海南岛尖峰岭的原始森林里。 那是电视剧《大林莽》的拍摄地,他是电视剧的美工。 


一次,他正望着天空发呆,一旁看书的郑晓龙不时发出笑声,一边笑还一边骂:“真他妈孙子!” 

   

当然不是骂作者,而是由衷地赞美。冯小刚便问:“谁这么孙子?把你乐成这样?”郑晓龙把书递给他:“我一哥们儿,王朔。”

   

读完《浮出海面》和《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冯小刚也骂道:“真他妈孙子!”  


86年一个夏天的下午,冯小刚第一次和王朔见面,从此就把王朔当成了艺术创作上的指明灯,走哪儿都王老师王老师地叫。


这些日常的生活,和日常生活使用的语言,经王朔一番看似漫不经心地描述,竟变得如此生动,令人着迷。这种与时俱进的视野和观察生活的角度,对我日后的导演生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成为了指导我拍摄贺岁片的纲领性文献。


——《我把青春献给你》·冯小刚



 

拍《编辑部的故事》时,冯小刚过把瘾,做了一回编剧。两人关系越发亲密后,便在1994年踌躇满志地开了个公司,好梦影视。

 

第一个剧本《好梦献给你》,冯小刚还没下笔呢,人家钱都打他账户上了。结果冯小刚才思枯竭,迟迟写不出东西。好在这时有人把刘震云的《一地鸡毛》送上门来,两人一看好东西,赶忙找陈道明来演,一炮打响。

 

原以为会越来越好,可拍了电影《永失我爱》,反响平平,电视剧《月亮背面》,直接就没通过审查。王朔导演、冯小刚主演的《冤家父子》,拍摄时,王朔在车里跟人侃,冯小刚在前面拍,拍完了找王朔:“王老师觉得这样如何?”王朔摆摆手:“你觉得怎么好怎么来吧。”


电影在瑞士拿了个奖,回国就被封杀了。主流觉得他是洪水猛兽,影响力太大。当时王朔明显能感觉到,各种暗流都在向自己涌来。


包括他跟冯小刚后来弄的好梦公司,雄心勃勃,也因为行政上的原因让人给灭了。说白了就是觉得你王朔太叫嚣了,太张扬了。


——叶京访谈


最后,王朔把《你不是一个俗人》给了冯:“你自己玩儿吧,以后拍电影,别挂我的名。”

 

不久后,眼看就要一事无成的冯小刚,拿着本子拍出大陆第一部贺岁电影,《甲方乙方》。


10


那几年写影视剧,把王朔写恶心了,几乎耗尽了生活素材,连身边人的故事都没落下。随后,王朔去了美国,待着意思不大,又回来了。

 

很长一段时间,王朔都厌倦了以往的写作,总想着写一个巨牛逼的东西出来。拿他当时的话说,最次是一《飘》,一不留神就是个《红楼梦》。

 

没多久,他丢出一本杂文集《无知者无畏》,还是演流氓,调侃港台文化,瞧不起金庸,矛头一度指向了鲁迅和老舍,一副骂骂咧咧的姿态,引来更多人的口诛笔伐,越发坐实了大家对他的印象:丫果真就是个流氓!

 

忽一日,报上出现一篇《我是王朔》,痛快淋漓地把王朔从头到脚扒干净骂了一遍,很多人看了,拍手称快,说骂得好!后来一打听,妈了个巴子是王朔自己写着玩儿的。

 

对此,王朔说:“没有对手,我很寂寞啊。”

 

其实那时的王朔,精神上已然出现了危机,这危机他在小说《看上去很美》里写得清清楚楚。钱,挣了,名,出了,误会,也给人误会了,小说,也写了不老少,但一切就是如此吗?


1991年我写了100多万字的小说、电影 和电视剧本,第二年遭了报应,陷入写作危机。


老实讲,那也是一次精神危机,我对自己的写作生活,包括所写的东西,产生了很大怀疑。


用小资产阶级女性夸张的腔调形容,我认为我崩溃了…脑子里轰然而至的都是些飞快的短问句:我这儿干嘛呢?


我这就算——活出来了?我想要的就是这——眼前的一切?


——《看上去很美》序言


<2000年前后,王朔彻底崩溃了>

 

世纪之交,父亲死了,哥哥死了,梁左也死了,紧接着5个朋友,哐哐哐死了一堆人。有些人,上午还好好的,下午说没就没了。

 

对死的恐惧,直接导致对生的怀疑。王朔溺水一样到处乱抓,《佛经》、《圣经》、《道德经》…他反观自己的人生,在深夜里痛哭,在酒吧里逮谁跟谁哭一顿,见谁都两眼发直。

 

这一哭,就是好几年。

 

马未都说了件事:05年,王朔窝在家里写《我的千岁寒》,看见门口一个修自行车的特别讨厌,一看见他就写不出东西来。


于是,王朔从家里拿出了3万块钱,给那修车的说:“这3万块你拿走,到别的地方修去。”

 

人走了,王朔后来不放心,还问马:“他不会再回来吧?”马未都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吧。

 

马未都在节目里说:“我估计他啊,手上就3万块零几百,都给那人了。那时他精神上就有点恍惚了,正常人谁干得出这种事啊?”


11


07年,王朔出书,骂了不少人。他说张艺谋是“搞装修的”,说《满城尽带黄金甲》太土了,地主才喜欢金子呢,说李敖就是自恋狂,自己封自己大师有意思吗,说郭敬明就是一小偷…

 

因为私人对话被媒体曝光,他指着一个女记者鼻子“骂”了足足13分钟,没一句带重样的。王朔骂得很痛快,骂完人,他又四处跟人道歉。

 

“得罪小人得罪呗,跟小人做朋友才累呢。” 

“没写完也比你们写的好,就敢吹这个牛逼!” 

“我心理没问题,我心理严重正常!”

“缺德媒体别找我,怎么那么爱跟你聊啊?再给我乱写我找你们报社去,我才不像窦唯那么傻烧你们汽车,见面我直接抽你们这帮孙子!”

 

那一年,不少人觉得他疯了。

 

可实际上,王朔是个内心十分脆弱的人,认识他的,都说他实在太善良了。能帮忙的事,他是一定会帮的。当初孟京辉要弄个话剧,没钱,他立马支援。还有一个著名的“要犯LXB”,生活境况很不好,王朔就约他出来,两人聊了一本书,名为《美人赠我蒙汗药》,书出版后,版税分文不取,全都拿给那个叫老侠的人。

 

即便跟冯小刚掰过,拍《天下无贼》时,剧本改了很多遍,怎么都通不过,找到刘震云,刘震云也没辙。电影局的理由很简单:让贼做主角,没有先例,贼做好事的动机何在呢?

 

无奈之下,冯小刚只好找到早已疏远的王朔,王朔一看:“简单,让女贼怀孕,然后进庙烧香。人心向善,自己这辈子毁了,希望下一代美好。宗教情怀也加进去了,格调一下子拔高了。”

 

编剧一听,“王朔太老辣了,不服不行。”


王朔看到人多他就有一点发怵,他就会紧张。有的人紧张是变得懦弱,他的紧张反应是开始产生攻击性,话一出来就不好听了。


——冯小刚

 

王朔说,自己内心有无限的黑暗与光亮。 

他没想主动攻击谁,也没想做真流氓。

演流氓,都是被社会给气的。 


<那一年的王朔,格外凶猛>


12


冯小刚拍《非常勿扰》后,王朔看了,挺喜欢。两人化解前嫌,冯请王朔写了《非常勿扰2》,电影讲了两件事:爱与死。

 

借着人物的嘴,王朔说了很多话。

 

如今,王朔过上隐居般的宅男生活。养着猫,早睡早起,用微信,头像是自己的爱宠,在朋友圈只看不说话。他拒绝网购和快递,一个月去一次超市,买回一堆东西,挨个吃,从最新鲜易腐的蔬菜开始,以打卤面收场。

 

家里,墙上挂着自己写的4个字:不受福德。

 

写东西用电脑,一天能写一整屏。一数, 500个字。他有强迫症,边写边改,但凡用词,要把所有的同义、近义词全部列出来,反复揣摩、替换。给人物起名字,都是顺手捞一个,比如拉开抽屉,看一抽屉的药,里面有什么取什么,看到“安定”,就起个人名叫做安定,看到“消咳平”,他直接取名萧科平。王中军的秘书叫芒果,《非2》里,姚晨就叫做芒果。

 

他越来越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几年前,洪晃在三里屯太古里的“薄荷糯米葱”开业,请他出席,他脱口而出:“不去,我有童年创伤。”


小时候,王朔淘气,被批评了也假装不在乎,嬉皮笑脸地跟人家臭贫,其实内心很受伤。


此番言论一出,朋友从此也不为难他:“你都创伤了!谁还好意思勉强你?”


就连女儿的婚礼,他都没去。冯小刚、赵宝刚、陈丹青代表娘家人上台致辞。陈丹青说:“王朔没有勇气站在这里,他搂不住。”


<一个时代过去了,王朔也老了>


此文到此,差不多该结束了。关于王朔,还有种种,一言难尽。回看岁月,当初对他的误解,给他冠以的名号,如闹剧如悲剧。多年后,王朔接受采访笑道:“现在我接受,文化意义上我就是痞子,反主流嘛,说得好!”


就像文化批评家朱大可说的:“王朔就是文化董存瑞,他是进行文化爆破的英雄。但他的文化批判却被人们误解为痞子行为。当然,在一个文化颓败、价值错乱的时代,珍珠和鱼目总是被人混淆的。误读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阅读本性。”


那些年,王朔的愤怒,下面是无奈。


他真的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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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岩教授是澳大利亚麦考瑞大学计算机学院终身教授 (Full Professor)。他很早就致力于可信计算 (trust computing),社会计算 (social computing)和服务计算 (service computing) 方面的研究工作,取得了一系列原创性成果,在该领域具有广泛的国际影响。近些年来,王岩教授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于推荐系统 (recommender systems) 领域,图匹配和图挖掘 (graph/path matching/mining) 领域和虚假新闻检测 (fake news detection) 领域,他的团队通过最新的人工智能和机器学习技术研发了一系列先进的算法,并受到同行的广泛关注。 王岩教授的研究团队 10 多年以来在一系列国际一流会议 AAAI, IJCAI, ICDE, AAMAS, ICWS, ICSOC, theWebConf 和国际一流期刊 TKDE, TSC, TWEB, CSUR 上连续发表多篇论文。同时王岩教授还担任国际知名期刊 TSC (IEEE Trans on Services Computing) 和 HCIS (Human-centric Computing and Information Sciences, Spriger) 的副主编 (Associate Editor),以及多个国际知名会议 ( 如IEEE ICWS2016) 的大会主席和程序委员会主席。他于 2017 年获得 IEEE TC-TVSC (服务计算技术专委会) 杰出服务奖 (2017 IEEE TC-TVSC Outstanding Service Aw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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