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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卫生间诞生记
十几年前,第一次带女朋友回老家,心理压力颇大。不怕她吃不好睡不好,怕的是她“拉不好”。
厕所是简陋的农村厕所,几户人家公用。就是在地上刨个坑,砌好墙和屋顶,再在坑上架几块木板,既脏又臭,就不多描述。
那段时间,村民们老看见我拉着女朋友往屋后的山林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爱好野趣,其实我们只是去解大号。
我爸见了,担心到手的儿媳妇飞了,等我们走后,立马在院子里辟出一块地,盖了间冲水卫生间。从此逢年过节,返乡的年轻人都喜欢来我家打牌、聊天,聊着聊着,一拍屁股,哎呀,去你们家厕所拉泡屎……
直到今天,除了部分新建楼房安装了独立卫生间,村里大多数人家还在合用那种老式旱厕。以前大家勤于种地,经常挑去浇菜,现在人们都懒了,只进不出,“厕所们”亚历山大,就差起来闹革命了。现在政府终于来革命了,“厕所们”早就泪流满面:
光明日报(2019-07-12)《中央财政投入70亿元支持农村厕所革命 各项任务稳步推进》
2018年全国完成农村改厕1000多万户,农村改厕率超过一半,其中六成以上改成了无害化卫生厕所,受到农民群众的普遍欢迎。
2019年,中央财政投入70亿元资金用于农村厕所革命整村推进财政奖补,中央预算内投资30亿元支持中西部地区开展农村人居环境基础设施建设。
排泄文明简史
厕所是衡量文明直接而重要的标准。
中国的厕所文化,始于5000年前西安半坡村氏族部落遗址,当时的厕所只是一个设于房舍外的土坑,因古时农家厕所常用茅草遮蔽,故也称“茅坑”或“茅厕”。至战国时期,始创坑厕,又围以高墙保护私密。至两汉,更讲究循环使用,厕所多设于猪圈旁,略高于猪圈,便坑与猪圈相通,可能寓以排泄物为猪食以及与猪粪混合为肥料的双重目的——以垃圾分类“猪吃”为标准,粪便也算湿垃圾了。汉代以后修建厕所逐渐讲究,晋代则有厕、溷、圊、清、轩、更衣之室等诸多称呼,随字面意思档次逐渐升级,至轩、更衣之室则为豪族所用,修造极讲究,同时,贵族多用马桶、尿盆,排泄完令下人端走。这套厕所的硬件系统便逐渐固定下来。
除了场地,厕所文化另外一大进化标准就是擦屁股的材料。在纸发明前,有钱人用的是布,平民就地取材,一般用厕筹(一种小竹片或木片),刮完清洗重复使用,再惨一点的薅一把树叶,捡一块瓦片,而绿植较少的大西北干脆顺一块土疙瘩;就算发明纸之后,普通人家也是用不起的,贵族用草纸,平民继续就地取材,捡到什么用什么,一般的纸用来书写,大家可不敢拿来擦屁股,有亵渎圣贤之嫌疑。到了近代,平民才用上草纸,但是纸质粗硬,舒适度不高,穷人则从破衣服上剪一块,重复使用,而卫生纸进入寻常百姓家,不过近二三十年的事儿。
此外则是粪便的处理。农业文明极重视收集粪便用以种地施肥,甚至出现粪便商品化——公厕管理、粪便收集给称为粪厂的商铺经营,私厕粪便的收集和出售,则由称为粪夫的从业人员负责。粪夫每日背一木桶收取私厕之粪卖与粪厂,或将新收之粪或已晒成的粪干,用小车运至城外卖与农民。粪夫的人数很多,行规极严格。
到了元代,尤其流行以人粪为肥料,元代时期就有“惜粪如惜金”、“粪田胜买田”等诸多谚语。正如现在藏区、内蒙流行收集牛粪作燃料,当时城乡之间,流行收蓄粪壤,家家如小山堆积,在市场及街道之处,人们扫拾粪便,使无遗漏。而为方便收集人粪,各地纷纷修建公厕。
与几千年前相比,今日的世界大为不同,但除了擦屁股的材料得以进化,农村厕所文明仍然停留在几千年前的水平,甚至还有尴尬的退步——如今怠于种地,粪坑越来越满,更加脏乱差;而且普通村庄没有乡村公厕,外来人尤其是女人内急,要去人家家找私厕,颇为尴尬。
数千年未进步的,还有农村垃圾堆放问题,除了城镇化覆盖到的范围,一般乡村垃圾均为自然遗弃,遗弃点靠近居民区,相对偏僻一点的角落,几户人家一块。以往还好,垃圾多是剩饭剩菜,破衣烂布,就算有点难被消化的,也被孩子们抢着捡去换了糖。如今,塑料、尼龙制品泛滥,自然分解不了,也没有人收拾,越堆越多,偶尔大风一吹,就散落田野、山林,任大自然自然消化。
时至今日,乡村生活水平得到巨大提升,衣食住行等许多方面往往不输城市,但与城市差距最大、最明显的,便是这厕所问题、垃圾问题,许多城里人去到乡下,最头疼的也是这上厕所的问题。
虽然不像一些国家重大工程那样瞩目,但这场“厕所革命”,既是解决乡村环境、卫生、健康问题的关键,也是提升乡村素质、文明的起点;是广大农民翘首以盼的大实事,也是国家集中力量直接服务亿万人民、得民心的大事,不容马虎!
迟来的革命
中国排泄粗放,曾是城乡共同的现状,也早被国际社会看在眼里——这是发展中国家普遍存在的问题,国际上还有一个专门的世界厕所组织(World Toilet Organization),主要关心厕所和公共卫生问题,在2001年成立,总部位于新加坡。
我国于20世纪90年代,就将农村改厕工作纳入《中国儿童发展规划纲要》和中央《关于卫生改革与发展的决定》,并在农村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厕所革命”,所见下来,农村的厕所没有多大改变,但学校的厕所是好多了。
当然,国家的重点仍然是发展城市,2000年以后,城市公厕渐渐免费,设施也不断更新。农村厕所改造则进展缓慢,纵然不乏各种新闻报道“农村改厕进展快”、“农村地区卫生厕所普及率快速提升”,但可能仅限于发达地区或城郊地区,整体大规模改观存疑。
直到2014年,习近平提出,解决好厕所问题是新农村建设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情,地方才在新农村建设中陆续加入厕改环节。只是新农村建设由“国家+地方+集体”共同出资,往往地方、集体财政不足,不但缺少资金,还层层截留国家资金,加之监管不严导致的基层贪腐,新农村建设第一阶段落实效果不佳。
例如,我老家所在的自然村也曾列入新农村建设指标,无非是村里的道路硬化,同时政府出资在路旁栽了两排柚子树,现在村里人每年秋天都能吃到政府赠予的柚子罢了,而厕所问题,并没有纳入建设范围;后来隔壁村庄作为下批次新农村建设,由于地方财政困难,被要求集体和村民先垫钱,后验收,再分批拨付,结果前年施工结束,今年才陆续收到垫付的款项,严重挫伤乡村建设积极性。
大规模厕改攻坚始于旅游行业,2015年,国家旅游局针对旅游景区厕所脏乱差、有损旅游大国形象问题,发起为期三年的景区厕所集中整治,效果显著。至2018年,政府才将厕所改造的重心放到农村。
据笔者小范围样本初步了解,黑龙江勃利县的乡村厕所改造已进入实质性进展,已有一些村进行过试点,大面积的改造也即将在近期展开。当地的主要做法是,农户出地,政府出砖瓦、人工,统一建设,每户厕所改造费用约3000元。但鉴于农民习惯将厕所设置在户外,而冬天易结冰无法冲水,也不带沼气池,新建的厕所跟农民原有旱厕差别不大。由于无需农户出资,农户基本持欢迎态度,但存在不少重复建设情况——地方政府需要考虑,有些本来可以不改的农户,是否可以发放部分补贴?这样既为国家节省了资金,又能实际增加农民收入。
河南新密市、濮阳县则走在前头,试点结束,已大面积启动。亦由政府包工包料,做的是室内冲水蹲厕,下埋大型塑料桶,由政府安排定期抽粪。
南方则整体滞后,江西省上高县、湖南省邵阳县、福建福鼎县、云南省石林县、广西省桂平市,则尚未有大面积启动的消息。总体看来,乡村厕所革命,北方比南方(内地省份)推进速度更快。
既已姗姗来迟,更需农村、社会各界监督、推进,避免“厕所革命”成为一场运动,一句口号!
从补贴金额来看,各地对厕改的补贴金额不同,例如江西每户补助1200元,山东每户最低1000元,最高4000元,海南普通农户改造厕所不低于1600元/户,贫困户不低于3200元/户。
补贴形式又有三种:一是政府免费提供水泥、沙子、砖块等原材料,村民只负责出力就行;二是村民自行购买原材料,并出力建造,建好之后,由有关部门统一验收,验收合格领取国家补贴;三是村里组织施工队伍上门服务,改造完成后,扣除施工和原材料费用,剩下的钱补贴给村民(可想而知,基本不会有剩余,超出还需要农户补)。
从黑龙江勃利县和河南濮阳县来看,许多地方选择第三种补贴形式,即政府外包安排统一施工。但这一补贴形式与村民自建相比,容易发生腐败、偷工减料问题,因此,在推进过程中更需公开透明、严格验收,防止基层腐败与地方不法势力勾结,强制承包、偷工减料、糊弄了事、开设条件等,确保厕所革命做成真正的“民生工程”而不是“形象工程”!
此外,还应从信息公开及资金管理流程上进行规范、监管,防止地方政府截留、挪用,确保资金使用到位。
从进度来看,公开数据显示,2018年已改造完成1000万户,农村改厕率超过一半;2019年投入的70亿资金,按平均2000元一户计,可覆盖约350万户,抛除2018年已改造完成的,及发达地区(如江浙沿海农村,一般都有私家卫生间),再考虑到许多农村几户合用的情况,现有未厕改过的农村,今年一半以上都能轮上一遍!
而从目标来看,国家要求对于东部地区、中西部近郊区等有条件的地方,到2020年要基本完成。对于中西部有较好条件的,2020年完成85%左右——也就是说今明两年,中国大多数的农村都要完成厕改!从很多区域的实际推进来看,这一任务好像差得还很远!
乡村厕改,还请接受人民与媒体的监督!
为“反哺乡村”修张表
我们一直在强调乡村振兴,工业反哺乡村,城镇化反哺乡村,但落到实处,强迁乡村学校,转移高污染工业,向农村大肆推销假冒伪劣,过度建设新城区,推高当地房价,将公共财政集中用在城市建设,城乡户籍差异化对待……等等,往往不是反哺,而是持续消耗乡村。
反哺乡村,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时代发展的必然!
历史证明,近代中国的发展,无不始于乡村:闹革命、夺取政权源于乡村的星星之火,工农子弟的前赴后继。建国后推动国家重工业建设,靠的是紧缩乡村,支援城市——回收土地发展人民公社、建立户籍登记制度限制农民流动、农产品统购统销制度获取农村经济资源,甚至让农民砸锅卖铁大炼钢铁。改革开放的活力也始于农村包产到户,解放了农民生产积极性,进而允许农民自由流动,为国家工业化、城市化发展贡献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但改革开放后40年中国经济的积累,绝大部分的公共支出又都用于城镇发展。
因此反哺乡村,不仅是“还债”,也是在发展陷入阶段性困难的今天,需要通过外部反哺乡村,内部乡村改革,推动5.89亿农民的发展,寻求推动中国新一轮增长的突破点!
而厕所革命,只是乡村振兴的一个小小部分,乡村亟待改革的还有很多:土地流转、新农合医保、社保、财政扶持力度、乡村治理、户籍改革、乡村教育、乡村金融、新城镇化与乡村就业……这些,既需要国家宏观的乡村振兴大战略,也需要国家加大财政倾斜,又需要各部委、各地制定阶段目标、任务分解,并形成考核管理办法,并向社会各界公布时间表,形成教育科研、金融机构、文化媒体、公益机构等各界合力,共同推动乡村的发展。
最后,用秦老师《文明寻思路》中的一则故事结尾。
有一次,秦老师问格莱珉银行(孟加拉乡村银行,被誉为“穷人的银行”)负责人,“为什么要让贷款的穷人先修厕所?”答案并不是“我”想的,卫生条件改善,身体健康,还款才不会有问题。
更重要的原因是,在落后的村子里,如果你修了一个条件好一点的厕所,它会具有社交功能,有助于形成社会网络,这对创业经营是很有好处的。在某种意义上,厕所已经成为一种隐性而实际的社会资本。
了解乡村,才能知道乡村真正所需。与说不清道不明的新农村建设、横冲直撞的“城镇化”之类的宏大计划不同,乡村“厕所革命”就是这细微而深刻的需求。但愿,这样的“革命”会越来越多!
参考资料:
秦朔《文明寻思路》
湖心岛《中国的厕所文化》
乡村观察系列:乡下春天的葬礼 / 乡下集市的春天 / 城镇化,挺硬核 / 城市病与乡愁 / 出乡村记 / 来,再次包围城市!
这是乡村观察系列的第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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