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2017 年 12 月 27 日 秦朔朋友圈 鲁舒天

  • 作者:鲁舒天 / 微信公众号:qspyq2015

  • 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725篇原创首发文章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我幻想着我活在玄宗的时代”,骊宫高伫,仙乐风飘,霓裳羽衣,缓歌谩舞,语言的确很难形容陈凯歌的这部《妖猫传》到底有多美!


如果说《唐朝豪放女》(1984)与《刺客聂隐娘》(2015)只是管窥般地捕捉到了唐传奇的吉光片羽,而洋溢着莎翁气息的《大明宫词》(2000)则倾向于记录女性视角在寂寞宫闱中的游走,那么,在《妖猫传》之前,典籍与诗卷中那个万国来朝的大唐还从未在大银幕上被如此清晰而壮丽地描述过。


电影改编自日本作家梦枕貘(mò)的小说《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这位奇幻文学大师花了17年、耗尽2600余张稿纸,终将遐思存寄在开元盛世到天宝遗事的朝晖夕阴之间。陈氏的《妖猫传》同样凸显出一份遗世独立的工匠感,美工团队在湖北襄阳搭建一座原规制的长安城用时四年,植树作业更是为期六年。但如果就此笃定这部金玉其外的中日合拍电影只是一部视觉大片,则未免潦草和心急。艺术家既然能不紧不慢地“拍”和“讲”,观众也应更有耐心地“听”与“看”。


“翻案”与自证


有评论称早已凭借《霸王别姬》(1993)、《荆轲刺秦王》(1998)等电影确立中国第五代导演文艺教主地位的陈凯歌,这次靠着一部声色瑰丽、奇情幻影的史诗级大片一雪其魔幻路线的前耻。媒体所言的“耻辱”是那部12年前的《无极》,它被认为是陈氏创作生涯的败笔,当时有声音指出擅于驾驭大场面的第五代冷饭炒完了,会讲故事的陈凯歌江郎才尽了,甚至质疑那部“梨园”题材的封神之作并非出自其手。



实际上,12年前饱受争议的《无极》已在商业与艺术的调试中达到了相当的突破性,它之所以在国内主流评论中铩羽而归,有此内外两因:

  • 内因是坚持自创新格、颠覆庸常的陈凯歌步子迈得稍大,叙事模式与美学理念都过于超前;

  • 外因是网络文化低俗风潮的兴起拉低了国内观众原本应当准备好的对艺术电影的审美,这种趋势随即开启了舆论吐槽电影的潘多拉魔盒——“凡是我看不懂的就是在装蒜”,“凡是我听不习惯的就是不好好说人话”,“凡是我的境界体会不到的就是故弄玄虚”。


从胡戈针对《无极》所作的《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开始,这种恶搞上瘾、歪批成风的娱乐至死倾向便愈演愈烈。至此,世俗可以任意嘲弄艺术家与文学剧本对于宏大叙事与庄重题旨的思考,一种肤浅、愚昧的以丑化来标榜个性的草莽态势开始对抗批判、消解凝练,田壮壮的《狼灾记》(2009)以及陆川的《王的盛宴》(2012)亦是此道劫难下的牺牲品。



大众评论自相矛盾的时候居多,一方面仍有人责难这部《妖猫传》不是3D的,效果不过瘾;一方面又有人嫌它装神弄鬼,不接地气。尴尬之处在于这两拨人往往还是同一批人,比起用众口难调来解释,反倒援引邓宁·克鲁格效应(能力欠缺者无法认识到自己的无知与他人的有知)似乎更为贴切。那些质疑电影将“云想衣裳花想容”中的“裳”音读成[cháng]的人,大抵也不知道“犹似霓裳羽衣舞”里“裳”的发音也是[cháng]而不是[shɑng],即便这只是古音的常识。遥想《大明宫词》里将并州(今山西东北、河北西北)的“并”发作第一声,这同样体现了创作者卓越的知识储备及考据意识,笔者也是在背曹植《白马篇》一句“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时才得知此节的正确发音。


这些读音的细节,体现的其实是创作者的态度,那些负责任、有追求的创作者永远比不负责、没态度的评论者更有价值。所以,一个有价值的陈凯歌需要用《妖猫传》来“翻案”或者自证吗?这当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命题。


妖猫与少年


“少年”意象是陈凯歌电影里的永恒主题,陈凯歌用“初心不变”来诠释他对于此种创作思路的坚持。这里的“少年”既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也不是“人不风流枉少年”的少年,而是“少年心事当拏[ná]云,谁念幽寒坐呜呃”的少年。要知道,少年踪迹可以模仿,但少年心却并非人皆共有。今人常论“万里归来年愈少”,却忽视了“归来仍是少年”从来不是一个事关年龄的命题,它关乎“青云之志”是否已经坠落,关乎装满了金子的口袋是否也装满了沙。



陈凯歌曾这样阐述他的创作思路:“我就觉得拒绝长大的孩子进入成人社会一定是要遭罪的,但是(关键在于)你是用什么态度去(面对),你可以妥协,也许有人就干到底了!这是我电影中一以贯之的东西,因为只有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这个世界才有我们所说的所谓希望。”


在《妖猫传》中,被导演倾注了少年情结的人物不止一位,由轻到重有阿倍仲麻吕(即李白“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一诗提到的遣唐使晁衡)、诗人白居易和幻术师白龙。电影中着墨最多的是由黄轩饰演的白居易,他对于诗人的塑造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但那份神经质与真性情不仅正是“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的完美诠释,更解释了为何他会成为故事最重要的线索。



体现在白居易身上的情感叫“痴”,对作诗的“痴”,让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对前辈的“痴”,让他敏感脆弱、怀疑自身;对盛世的“痴”,让他恨不逢时、凭吊咏叹。当然,白居易真正痴迷的是李隆基杨玉环之间的爱情。在诗人那里,故事的重点从不在于当事人的社会身份,而在于佳话本身。就像电影中他在藏书阁对空海说的那样,玄宗皇帝可以把心上人看得比江山还重,这才是他心中真正的李隆基。


白乐天当然不是在凭空追念这位帝王,毕竟李隆基亲作的《好时光》里有着这样的句子:“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首词的主题与《金缕曲》那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近似,但它的可贵之处正在于作者的身份是一个站在权力顶端的男人。皇帝没有忽悠作为他子民的女人们“一朝选在君王侧”,反而放下架子以一种长者的身份告诫她们“侯门一入深似海”的道理。那语气像在说——别总被10W+的鸡汤成功学洗脑去当什么独立女性,重要的是找个真心人相伴一生。你能想象一个皇帝对待爱情的态度有这么明白吗?



电影里的白乐天就是这么想的,直到妖猫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天子接连驾崩,唐室震荡不安,金吾卫统陈云樵春琴被一只会说话的妖猫袭扰,惶惶不可终日。不祥事件的接连发生也引起了善驱妖、通幻术的倭国沙门空海的注意,空海决定帮诗人探个究竟。两人很快从妖猫故意散布的线索中推断出疑案与马嵬驿赐死贵妃的旧事有关,这只猫如此折腾大家,就是想指引后人一路寻找贵妃死亡的真相。在探案的过程中,空海得到了兵变见证者晁衡的日记,接着又从日记中引出幻术师黄鹤的弟子——两位白鹤少年(白龙和丹龙),故事的叙述视角一换再换,由此显得繁复。


《妖猫传》的叙事共有三重,依次递进,“白乐天+空海”的视角负责探查疑案;晁衡日记的视角负责历史还原;幻术少年白龙(妖猫)的视角负责描述爱情。导演真正想表述的其实是第三重的承载,前面两道即便着墨再多,也不过是个引子。陈凯歌的《妖猫传》拒绝了好莱坞商业片的叙事系统(因此遭人诟病),其故事铺陈的“险峻雄奇”正应了中国传统章回体小说的神髓。从这个意义上看,《妖猫传》里不仅有雕梁画栋、溢彩流光,更有叙事逻辑上的大气魄与大革新。



谜案与爱情


在电影中,妖猫用幻术带着白乐天和空海看了两场戏:一场叫极乐之宴,那是李隆基为杨玉环庆生所设的宴席,天子不限尊卑款待万方宾客,一展大唐海纳百川之气象;另一场叫马嵬之劫,唐军月夜逼宫,枭首杨国忠于阵前,金吾卫统领陈玄礼请皇帝赐死贵妃。这两出戏的关系可作如下形容:极乐之乐,乐极而悲;盛宴已逝,再无盛唐。皇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下令处死了他的心上人?“天下第一美人”杨玉环究竟是怎么死的?马嵬驿的悬案,连接着从“安史之乱”到“藩镇割据”这条不可逆的时间轴,那个扑朔迷离、令君王不忍卒读的夜晚,曾被晚唐诗人李商隐这样形容: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 《马嵬》



想来天子也不过如此,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无法保护,还不如那些团圆善终的布衣眷侣。如果说李商隐的咏史更倾向于嘲弄权力,白居易的《长恨歌》则是带着浓郁的人文关怀来处理“马嵬兵变”幸存者李隆基心上的伤口。当然,《妖猫传》否认了李隆基是值得同情的,皇帝真的在那个夜晚失去了毕生挚爱吗?疑案的亲历者晁衡和白龙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但如果《妖猫传》一开始就抛出那个否定的回答,这是行不通的,因为若无幻术,终日谁来?所以不管是晁衡日记也好,还是妖猫的幻术也好,都是为了先与白乐天对黄金时代的认知进行对接。


盛唐在中国历史中近似一种逾越常态的标准和理想,那是叙述者已然经历、追思者魂牵梦绕的存在,一个熠熠生辉、亦真亦幻的历史时刻。作家韩松落如此形容——“全世界的商人和艺术家在这里驻足,人们昼夜不息地谈论欲望和艺术,诗人写下了流传千古的诗句,工匠画出了人间天堂一样的各种石窟。”在极乐之宴上,诗人可以拒绝“摧眉折腰事权贵”;皇帝会嫉妒但不会伤害诗人;外臣敢于向贵妃表露爱意;贵妃能自由穿行于宾客间,在鼓励年轻艺术家的瞬间报以回眸百媚。


可三十年过去了,当世俗已在庸常中遗忘精致,当昔时宫娥已成寂寞白头,只有那个敏感又天真的白乐天还依然心系着贵妃,所以妖猫找到了他。白乐天告诉空海,大唐陨落不是杨贵妃的错,他为她不平。白乐天心系贵妃之死,是为了写《长恨歌》的时候心中有底,也是为了弄清盛唐突然中断的征兆。他却没有料到,真相远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也更颠覆。



盛宴上的杨贵妃,是大唐强盛、自信、包容、开放的象征,当她接纳了那个不逢迎自己的李白的时候,她的气度比玄宗更像天子。但玄宗象征着权力,权力反复无常、遍布谎言。《妖猫传》的精巧设计在此——知道贵妃是怎么死的,也就知道盛唐是怎么衰亡的:皇权终于出卖了可以影响它的一切,人性被布控如昨,从此世间只有粉饰太平,再无真正之极乐。就像在马嵬坡的夜色中,虚伪的帝王与幻术师导演了一出“演员的诞生”,搬弄出“尸解大法”害死贵妃,自己不仅保全了性命,还不用担负骂名。


贵妃死于卑鄙的阴谋,更是死于对爱人的信任以及对爱情的忠诚。狂放、天真、感情充沛的白龙看到了这一切,他早在极乐之宴上便爱上了杨玉环,然后随着帝国的气运“西出都门”,直到在那个悲剧之夜目睹了暗恋者的死亡。这仿佛是一场“奇幻色彩+古典版本”的《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白龙终于化身妖猫,一路“为美而爱、为爱而生、为爱而妖、为爱而杀”。


执念重重的妖猫,是那个改变不了世界但更拒绝被世界改变的少年,而只有“少年”的心中才有这样的爱情——“天道不平,我不投胎;人心晦暗,我耻为人!”



这就是《妖猫传》的故事:当“沉默的大多数”都沉沦在对欲望与权力的争夺中时,总有一小部分特立独行的“少年”仍然相信并守护爱情,总有浪漫主义刻入骨髓的叙事存在,总有不死之心“化作啼鹃带血归”。后者是《妖猫传》里的白鹤少年,也是《苏州河》里的马达,他们的存在是为了让世间重新审视何为“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何为铭心刻骨,何为“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李商隐《碧城》)。


你看,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流传这么广,一个皇帝为了爱情可以不要江山,你们却偏偏还是不肯相信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所以李商隐说“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电影的最后,空海问白居易,咱们现在既然知道是皇帝骗了贵妃,你的《长恨歌》不是得大修了啊!白居易却坦然地告诉空海,自己不打算改动一字。因为诗中的“情是真的”,而且白龙已经证明过了。


  • 作者92年生人,金牛座。秦朔朋友圈专栏作者。专注影视文化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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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香港科技大学网络系统实验室主任、副教授、香港人工智能与机器人学会副理事长、星云Clustar创始人、鹏城实验室联邦学习底层平台负责人,香港主题研究计划首席科学家。主要研究方向为高性能数据中心网络、云计算系统、大数据、联邦学习和隐私计算的基础架构。承担并参与多项香港政府课题研究,以及“973计划”等国家项目级课题。实验室学术成果发表在SIGCOMM、NSDI等顶会论文近五年居亚洲第一(据CSRankings官方排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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