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西二旗码农的自白

2019 年 2 月 21 日 图灵教育

What does no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

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强大。

——尼采

朋友在 javaeye 老炮群转发《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时，我正从车水马龙的西二旗地铁站气喘吁吁地挤出来。北京这几天温度还不错，风不大，但没有太阳。我超级不喜欢地铁站门口的那个红绿灯。我扫开一辆摩拜，戴上手套，背好双肩包，骑车去上地三街。店里反馈有个订单系统掉单了，我微信给同事说查一下这个订单，同事回复说：“不可能。”我说人会犯错，机器是不会骗人的，于是看到了这篇文章。

我想起了王小波，他在《黄金时代》写过这样的句子：“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三次重锤：命运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

看到这个句子是在高三的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年之后，我 17 岁，刚上大一，就挨了生活的重重一锤：由于出鼻血不止我被送到 304 医院，医生确诊为再生障碍性贫血。这是个很严重的病，我的黄金时代还没有开始就落幕了，而我当时考虑最多的却是如何能活着看到 18 岁的阳光。

住院一年，春天，我和妈妈走在 304 的路上；夏天，我和妈妈走在协和的路上；秋天，我和妈妈走在人民医院的路上；冬天，我和妈妈走在 301 的路上；而爸爸，一直走在借钱的路上。

每隔两个月，爸爸就要请假来北京看我一次，送来治病的钱。我现在依然能够清晰地记得，爸爸离开医院要回家的场景。我去一楼送他，他背着两个大大的包，弓着背，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到门口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他突然一个趔趄，我的眼泪跟着就流了下来。

七年后那个早上，刚在办公室坐下打开电脑，生活的第二锤突如其来。我接到电话说：“你妈妈在海淀医院，赶快过来！”脑袋顿时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嘉华大厦的。当时正值初夏，外边的景色甚好，一片郁郁葱葱，连小鸟都在唱歌，而唯独我却看不到半点颜色听不到半点声响，整个世界顿时变成了黑白无声。

我生病后，妈妈就留在了北京打工，给别人做保姆。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腿部粉碎性骨折。没有保险也没有合同，事主只拿了 2 万块钱，我的爸爸又走在借钱的路上了。前脚爸爸刚把之前我住院的钱还得七七八八，把妹妹送上大学，如今就又被债务压得抬不起头来。妈妈在北京做完手术后，爸爸和大舅从老家背了块床板，坐了一天火车赶到北京，把妈妈抬回去了。这一年，我 24 岁。白银时代，不存在的。

2016 年的时候，爸爸来北京，我陪爸爸去拍登记照片，他要从教师岗位退休了。妹妹刚刚出国留学，爸爸赶上了年初老师普涨工资，家里总算不再负债。拍好照片我们去超市买了颗白菜，爸爸照旧是从我手里抢过去帮我提着菜，我感到一阵阵羞愧，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要父亲帮着提东西。那天依然是北京的雾霾天，太阳特别大，红彤彤地挂在半空，却没有半点光芒。一路无言。第二天，生活的第三锤就砸下来了，这次它直接把爸爸给砸没了，他出了车祸。

有时候，我常常觉得命运极其不公，每当生活稍微有点点起色，它就冲过来，狠狠地抽我两耳光，然后把我按在地上使劲摩擦。我想，我能活到现在，是因为总是能够碰到善良的人吧。

病痛时代：我不配拥有爱情！

住院最无望的日子，血小板低到检测不到。站在外科楼 15 层的窗口，不止一次地想象纵身一跃的场景，一定像一只大鸟一样吧，只不过是被扯断翅膀的。赵海宁紧跟着我，他总是和我说：“我们还不能死对吧？我们还没女朋友呢。”赵海宁是从甘肃来京，当了两年的兵，和我是整个病房住院最长的二人组。我说，你不能说点别的吗，他眨眨眼睛，说：“我们还是处男啊。”

年底的时候，我的病竟然慢慢地好起来，连高中暗恋的女同学在校友录看到我的消息都给我寄来了新年贺卡。赵海宁的情况却一天天坏下去。若干年后，在看《我不是药神》的时候，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他那因为吃激素而肥胖的脸，他不停地说着，我还没女朋友呢还没女朋友呢......

回到大学复学后，每天还要去门诊部打针，在宿舍熬整栋楼都能闻到的中药。每三周去 304 复查，这种生活让我一天比一天厌恶起来。一天晚上，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要了我的通信地址。于是，三天后我收到了她的来信，信中说，她高考的时候没有考好，只考取了专科，大一的时候她刻苦学习，获得了仅有的上华中师范本科的机会。

信的最后，她写道，我高中就喜欢你了，做我男朋友吧。你很难想象到一个自卑到尘埃里的男人看到这封信的感受，这个自卑的男人回信中写了自己生病的情况，信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配。姑娘不再提男女朋友的事情，但是他们的通信却在随后 3 年以每周一封的频率固定下来。原有专业找工作变得渺茫，我想自学编程，她极力鼓励了我，不知道信中那些变量她是如何读懂的。

职场历练：工作让我重燃生活的希望

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在亦庄，不是专业的软件公司，是在一家本地化公司做内部 IT 系统。拿到第一个月工资 3500 块钱的时候，我跑到电话超市里给爸爸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他刚给读高中的妹妹送完饭回来，那天我们说了很多我都忘记了，我只记得我说：“爸，以后我的药费可以自己给了。”

如果说之前的苦难塑造了我这个人，那我工作中遇到的几位老大便成就了今天的我。好多计算机书籍都是在第一家公司的时候读的，那会儿公司不加班，我的老大把自己的图书卡借给我，鼓励我多读书，不要荒废时间。

第二家公司的老大不仅让我平日里多读一些源代码，他个人更是一个狂热的开源社区贡献者。在他的影响下，我通读了 Spring、WebWork、Hibernate 的代码。他写的代码一直影响着我，因为就算在 2001-2002 年没有使用框架的情况下，代码读起来竟然是那么愉快。

第三家公司是 ThoughtWorks。与之前的都不同，那里扁平化的管理方式，鼓励着我们每个人都去分享。在这里我和同事连续翻译了两本书，还写了一本书，而我也是第一次在《程序员》《软件世界》和 InfoQ 这些平台上发表文章。

后来，我来到了腾讯。在这儿，我发生了一个身份的转变，在我老大的鼓励下转成了一名产品经理。也在这里结识了好多清华北大的同事，身边同事都喜欢谈论和分享技术，总有问不完的问题。让我获益良多。

第五家公司是去哪儿。当时的老大是北大毕业的，思路特别特别清晰，对数字也特别敏感，一个问题能够一直刨到底，他有个特别的习惯就是总是会在凌晨 12 点问当天的数据并追查原因。

创业时代：失败才是人生常态

后来我走上了创业的道路。拿到第一笔投资是在公司下边的咖啡厅。我的投资人是位干练的女士，整个过程似乎不能再简单，一人点了一杯咖啡，就把事情谈完了。我在腾讯时用业余时间做了一个应用，依靠口碑在几个互联网公司有了一些用户，朋友介绍她知道了，找过来，问了详细的数据和后续的发展思路，这个事情就敲定下来了。现在看过来，并不是我能力有多优秀，只不过是刚好赶上了时代的大潮而已。

很快，一年后，在寻找第二轮投资时，就立刻感到了市场的寒意，这时我也才真正理解到投资人反复给我讲的看大势。接触了很多投资人，其中也有好几位大佬。见面多在他们的会议室，无一例外，他们都思路清晰、对数字特别敏感，关心增长，没人说 VC，也没人说 PE，绿水鬼是个什么鬼，谁在意这个。

尽管我们最后还是找到了第二轮投资，但中间资金链断裂的两个月，再次让我深深地体会到了绝望。合伙人退出，同事离开。深夜的西二旗，只剩路灯和我！一圈又一圈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整个世界好像都是我的，整个世界好像又都和我无关。

我很感激我的第一个投资人，是她让我体会和学习到很多之前接触不到的东西。当然，元旦时给她发消息时，发现她把我删除了。我的第一次创业最终还是失败了。

年中的时候，几个高中同学在北京聚了聚。大家聊了聊近况。曾婷这哥们是最晚到北京的，在火箭研究所做工程师。我们问了他之前在干什么，他说，在修车行修车啊。他高考进的大学并不好，大学毕业后没找到好工作，就去修车行修车。

“你们知道吗，那些配件有多重？那个冬天，天气非常冷，抬着一个配件，我的眼泪突然就流出来了你们知道吗？我一个大学毕业生，却在这里抬配件修车，我不服气啊！我最感激的人是我的老婆，那时候她已经到北京来了，却一直没有放弃我，鼓励我考研，干了一年修车行，我考上了华科研究生，然后才到北京找到了现在的工作。”

他给我们看了他老婆和孩子的照片，没有什么比一家人在一起更好的了。我想起了我另外一个同学，同样是高考没有考好，大学毕业后在广东做了两年协警，却始终没法转正，最后重新考了武汉大学的研究生，现在在一家上市公司做法务。

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读书真的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啊。要感谢这个时代，感谢我们的国家。曾婷说：“我突然强烈地感到，个人的奋斗固然重要，但个人的命运是完全和我们国家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当然，感叹完了，我们又聊了聊我们班上的女同学。

奋斗依旧：愿做父亲一样的人

现在，坐在上地三街的办公室，我打开我的电脑，检查订单那块的代码。7 年过去了，我重新开始写代码，只要愿意，我想一直写到退休都是没有问题的。很多年过去，尽管身份不断变化，但我还是更愿意把自己称为码农。我们是一个小公司，做了一个很小的应用，付费用户在不断增长。

人到中年，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父母年龄渐长，孩子读书操心，哪个人不是用力在活着呢。每当工作生活中遇到挫折，我都会想起我的爸爸，他才是挨生活最重锤的人：年轻时教师发不出工资，他放学了去勤工俭学，包鱼塘贩橘子；等到教师工资归于财政，我又大病一场，2000 年的时候欠下 20 万；一个人在家拉扯妹妹长大，终于把钱还得七七八八，妈妈又摔断了腿；等得妈妈能走路了，妹妹也出国了，正要退休过一过清闲无负担的日子，他却走了。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每次过年回家，他总是说：“什么时候到家，我去把头发染一下。”

我愿意做一个像父亲那样的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无论生活给我开了多么大的玩笑，我都会伸手推开它的阻挠，坚定地向前走。

编后语：2018 年下半年，各种悲观的预期不断传来。股市低迷，融资困难，贸易争端前景难料，一些企业在酝酿着裁员，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寒冬。到年底，一些公司陆陆续续真的开始主动减员。黑云压城城欲摧，在人们的心头，未来的不确定性陡然上升。

恰好前些天，荣浩君发来这篇文章，讲述了自己过往的不幸与有幸。我们认识荣浩君有好些年了，他是我们的一个作者，因书结缘而相识。此前他从来没有对人讲起过这些。我们认识的他，是一个谦谦君子，平心静气，态度温和，从来没有见过他做出不悦的样子。他离开腾讯之后，就在创业，运营着一个农林特产的直销业务，虽然还够不上说风生水起，他却也兢兢业业，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地发展着。

看过这篇文章，方知荣浩君之不易。就像他在文中说的，“常常觉得命运极其不公，每当生活稍微有点点起色，它就冲过来，狠狠地抽我两耳光，然后把我按在地上使劲摩擦”，可谓备尝生活之艰辛。然而他竟一桩一件地挺了过来，顽强地生存着。

图灵君由此想到生活在帝都的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他们走出校园，寻找工作，孤身漂泊在异乡的都市，任由昂贵的房租吞噬着菲薄的收入，依然勤勉地努力学习和工作，提升自己，捕捉机会。有的人可能也会遭遇类似或不类似的重锤打击，在他们原本艰难的生计里，再增添不堪的重负。

人固能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而天断无绝人之路。无论如何艰难困苦，也要咬紧牙关挺过去。这是图灵君看完这篇文章最想跟大家说的。面对未知的 2019，大家坚强些，再坚强些。就像荣浩君最后说的那样，“无论生活给我开了多么大的玩笑，我都会伸手推开它的阻挠，坚定地向前走。” 是的，风雨之后，彩虹会更加美丽，请把目光放远一点，越过眼前的沟沟坎坎，你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尽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