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内人士独家解读：化工厂发生爆炸到底有多可怕？
厂区完全被爆炸摧毁，大范围楼房化作废墟。图片来源：澎湃无人机航拍
撰文 | 邸利会（《知识分子》主笔）
责编 | 青频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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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1日下午2点48分许，江苏盐城市响水县陈家港镇化工园区，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化学储罐发生爆炸，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波及周边16家企业，截至3月22日上午已造成47人死亡、90人重伤。
爆炸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据《央视新闻》昨日披露的视频画面，附近建筑物的玻璃被震碎，街道上的车辆扭曲变形，路面一片狼藉。
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中国地震局官方微博通报称，中国地震台网正式测定：在同一时间，在江苏连云港市灌南县（疑爆）（北纬34.33度，东经119.73度）发生2.2级地震，震源深度0千米。从地点上看，灌南县与爆炸发生地响水县相距不远。
据央视报道，爆炸区域附近有多处住宅区和学校，其中一所幼儿园离事发现场直线距离仅1.1公里，爆炸已经导致部分孩子受伤。
昨晚，消防人员在现场灭火。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据《人民日报》，应急管理部、生态环境部已分别派出工作组赴现场指导抢险救援和环境监测工作。国家卫生健康委抽调重症医学、烧伤、创伤外科、神经外科和心理干预专家等组成国家级医疗专家组赶赴当地进行医学救援。
江苏盐城市委宣传部官方微博《盐城发布》3月22日上午称，当地已成立事故救援现场指挥部，目前共有医护人员3500名、医院16家、救护车90辆参与救治，接收医治伤员640名。为防止次生事故，当地相关部门组织逐户排查，引导3000名企业职工和陈家港镇的四港村、六港村、立礼村等近千名群众疏散到安全区域。受到影响的学校、幼儿园今日起临时停课。
根据今天上午9时召开的新闻发布会，江苏省生态环境厅启动应急响应，抽调多市环境监测力量进行支援，监测显示，爆炸区域下风向200米、1000米、3500米处甲苯和二甲苯浓度未超过大气污染物综合排放标准，苯乙烯、氯苯检出浓度低于江苏省化学工业挥发性有机物排放标准。大气污染物浓度最高点出现在21日18：40，爆点下风向3500米处，二氧化硫浓度28.5毫克/立方米，氮氧化物浓度86.9毫克/立方米，分别超出环境空气质量标准GB3095-2012二级标准的57倍和348倍。22日凌晨2：00，下风向3500米二氧化硫0.486毫克/立方米，质量标准是0.5毫克/立方米，二氧化氮未检出，从监测数据看，二氧化硫、氮氧化物浓度成下降趋势，苯等污染物均保持稳定达标。
公司曾被督促整改、管理人员曾因污染环境罪获刑
据《盐城发布》微博，此次发生爆炸事故的江苏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成立于2007年4月，厂区占地220余亩，现有职工195人，工程技术人员45人，主要生产化学原料和制品，经营范围包括间羟基苯甲酸、苯甲醚等。
去年2月，该公司曾被国家安全监管总局办公厅发函督促整改，涉及13项安全隐患——
1.主要负责人未经安全知识和管理能力考核合格。
2.仪表特殊作业人员仅有1人取证，无法满足安全生产工作实际需要。
3.生产装置操作规程不完善，缺少苯罐区操作规程和工艺技术指标；无巡回检查制度，对巡检没有具体要求。
4.硝化装置设置联锁后未及时修订、变更操作规程。
5.部分二硝化釜的DCS和SIS压力变送器共用一个压力取压点。
6.构成二级重大危险源的苯罐区、甲醇罐区未设置罐根部紧急切断阀。
7.部分二硝化釜补充氢管线切断阀走副线，联锁未投用。
8.机柜间和监控室违规设置在硝化厂房内。
9.部分岗位安全生产责任制与公司实际生产情况不匹配，如供应科没有对采购产品安全质量提出要求。
10.现场管理差，跑冒滴漏较多；现场安全警示标识不足，部分安全警示标识模糊不清，现场无风向标。
11.动火作业管理不规范，如部分安全措施无确认人、可燃气体分析结果填写“不存在、无可燃气体”等。
12.苯、甲醇装卸现场无防泄漏应急处置措施、充装点距离泵区近，现场洗眼器损坏且无水。
13.现场询问的操作员工不清楚装置可燃气体报警设置情况和报警后的应急处置措施，硝化车间可燃气体报警仪无现场光报警功能。
该公司是否已经整改到位，目前还没有确切的资料，但昨日的爆炸几乎完全摧毁了这家化工厂。
该化工厂还频频出现在当地环保处罚的名单上。启信宝查询显示，2016年至2018年，该公司累计被盐城市环保局、响水县环保局处罚7次，共处罚款179万元，原因包括逃避监管方式排放污染物，违反固体废物管理、大气污染防治管理、环境影响评价等多项环境保护管理制度。
图片来源：https://www.qixin.com/company-risk/0e296c52-92d1-40fb-8e79-77917eb38eb7
据中国裁判文书网的一份《江苏省江阴市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2012年年底，天嘉宜公司董事长张勤岳伙同吴某、杨某、倪某，无资质填埋处理危险工业废物共计124余吨。2017年1月，该公司因犯污染环境罪被判处罚金100万元，张勤岳因犯污染环境罪，判处有期徒刑1年6个月，缓刑2年，并处罚金人民币30万元，其他被告人也获得相应惩处。根据相关司法解释的规定，非法处置危险废物3吨以上就属于严重污染环境的情形。
业界人士谈化工行业内情
3月21日晚，就此次爆炸，《知识分子》联系到一位化工行业的专业人士A，以下为访谈文字实录。（编者提醒：涉及到此次爆炸事故具体信息，一切以官方发布的最新信息为准。）
《知识分子》：爆炸发生后，你的同行都怎样看这起事故？
A：我们圈子很小，一出现这个事，江苏的朋友就告诉我了。后来网上也有很多现场图片。这个工厂可能主要是做甲苯硝化，然后再做还原生产苯胺。
这类甲苯硝化反应由于放热量较大是非常容易导致爆炸的，一般的企业其实控制不了。国内有好几个工厂因为这个甲苯硝化而发生爆炸，所以这次事故可能是与这种反应类型（比较不好控制）有关。
《知识分子》：这个化学反应基本过程是怎样的？
A：一般都是用甲苯，往里滴硝酸，主要生成硝基甲苯（主要生成对位和邻位的）。因为这种反应放热非常剧烈，所以基本都是在低温下滴的。
（具体的反应过程）看它的产品，这个工厂主要是做苯胺，那就是生成硝基甲苯以后，用氢气还原，生成苯胺。
甲苯硝化是非常常规的一种反应，很常见的，但在反应的过程中，员工操作控制如果出现失误，就会出现这类问题了。
《知识分子》：这类爆炸事故，有没有办法避免？
A：做甲苯硝化对员工的要求、对设备的要求是非常高的。一般出现这种问题，多半都是员工的违规操作造成的。员工不可能一年365天，每一天都会严格操作，所以一般的工厂真做不了这类反应。
《知识分子》：像这样的一个反应，工业化生产反应装置会有多大？
A：我推测它的很多产品可能有上万吨的规模。
我们一般大生产都是用的反应釜，一般的硝化反应基本上用2000或3000升，再大以后，放热速度就控制不了。当然现在有用5000升、1万升的，但这种大釜主要做其他类型的反应。
一般的硝化反应用2000升的多一些，体量小一点，就算产热速度会快一些，毕竟体量小，即使出问题也会小一点。
2013年石家庄某厂爆炸，影响非常大。它就是做硝化，当时整个工厂就跟被炸弹炸是一样的，夷为平地。
多半这种剧烈爆炸，以硝化居多。很多其他的一些反应，最多起个火，灭火就可以了，但是硝化爆炸，确实没有什么很好的措施，只要一起火就会炸。
《知识分子》：按照安全规程，这类生产规模较大、高危风险的化工厂距离周边的居民区、其他公共设施应该有一个安全距离，应该是多少呢？
A：看它是老厂还是新厂。原来的化工企业，按照建规，两栋厂房之间间隔12米就可以了。
但是现在因为出的安全事故越来越多以后，按照新的石化标准，要求两个车间必须间隔35米。
像它这种高危化学反应，必须要远离居民区，周围的工厂也要远离。我估计这个工厂是有一些年的，如果是三五年内的工厂，像这类工厂的周边，比如说离居民区最起码要在两公里以上。
我看了（视频），它的居民区还是有点距离的，但是因为这个爆炸太厉害了，所以（还是有很大影响）。它应该是装原料，是一个类似装天然气和液化气那种球罐（爆炸）。我们一般工厂都是30或者50个立方的卧罐，就像常见的油罐车上那种，但球罐的储存量比较大。一般的球罐的安全间距要求周边800米之内是不能有居民的。
这次工厂旁边有两个工厂，据说也起火，这次爆炸感觉过火面积非常大，所以可能一些爆炸物，一些起火的物体，飞得比较远，可能落入其他工厂，工厂有一些原料见火也是容易起火的，所以我估计这个工厂不是很新。
另外旁边很多工厂在建的时候，也可能没有严格按照石化标准建设。但是现在要求是非常严的，像这类化工企业车间对车间面积也还有要求。
目前，江苏对化工车间是这么要求的——对自动化程度要求非常高，2000平米的车间不能超过9个人在里面作业。为什么要求9个人？因为超过10个人属于重大安全事故。
另外，像这种硝化反应，一般的车间我估计应该也有明确的要求，可能不允许超过1500平米，比如说这个车间不可能建1万平米。
车间建的太大了以后，里面的反应釜的数量多，车间里面的物料就非常多，如果真出现危险，危害就非常大了。这些都是有明确限制的。
《知识分子》：现在国内类似的这种化工厂有多少呢？
A：非常多。炸药的成分就是硝基甲苯。实际上目前国内，应该说做硝基甲苯的厂家很多，因为原料太普遍，很多染料方面都要用这个中间体。
这次爆炸中涉及的产品可能主要是用在农药、染料方面，所以对整个下游影响会非常大，可能今天很多染料就不报价了，很多农药也不报价了，因为马上就买不到中间体了。这个工厂的产量非常大，那可能对整个行业大影响也会非常大。
还有因为盐城化工园区经常出事，所以这次爆炸我估计对整个江苏化工企业影响也会非常大，很多都要继续停产。本来江苏去年停产时间就比较长，有的接近一年。
《知识分子》：这类工厂上下游都是什么样的企业？
A：现在有四个农药需要它的原料，现在可能马上停止报价就停止供货了。
它上游的企业并不太多，像这一类的反应，本来规模很大，上万吨，很多工厂是不太敢做的。当然利润水平确实还可以，但是不是一般的工厂能做得了的，没有控制能力，一般都不敢做。
可能有的时候，有一些老板对化工也不太了解，对原理也不太熟，主要是团队来运营。老板的安全意识或者风险意识没有那么高，对出问题造成的损害认识没有那么清晰，所以有时候胆子比较大。反正他干了十年也没出过问题，觉得不会出问题，但是往往很多事情……就是很偶然的，在特定条件下炸的。
《知识分子》：前年年底类似的事故发生后，江苏很多化工厂作了停产的处理是吧？
A：江苏很多企业去年就停了一年。我们干化工作最怕停产，因为你停产以后复产就需要检修，在检修过程中就容易出问题；另外复产以后，很多设备与之前稳定运行状态不一样，在这个过程中也很容易出问题，所以化工企业尽量不要停产。现在全国大化工企业压力非常大，因为安全问题、环保问题等经常停产。
《知识分子》：像江苏这一类的企业大概有多少？
A：江苏做同类型反应的工厂就不知道了，估计也不少。因为做染料的江苏企业居多，硝基甲苯染料方面用得非常多，农药方面用得也多，具有多少企业就不是太清楚。
一般的一个产品一年做二三百吨，这次爆炸的工厂一做就上万吨的，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所以它爆炸为什么威力那么大。（量少）就算有点安全问题，不会有那么厉害，基本上也都是小的安全事故。像它一出事故，基本上整个工厂报废了，就没法干了。
《知识分子》：这一次的反应的爆炸程度还是非常强的，中国地震台网监测为2.2级地震了，这得多大能量？
A：这个是少见的。我有一个朋友给我发了视频，但是因为现在没有准确的事故报告出来，（也不好说），这次推测可能是罐区炸了。
现在的储罐都非常大，一般的都是50吨、100吨的，平常50吨的甲苯爆炸就很厉害了，我估计它整个罐区炸了，听说旁边几个工厂都会受到影响。
前几年我们合作的一个工厂也做了一个反应（当然不是这类反应），他们当时也有一个高压釜，做实验阶段也出现过这样问题，就整个三层楼都炸掉了，方圆两公里很多居民楼的窗户玻璃都震碎了，冲击力是比较大的。
所以这次事情对整个化工行业影响都非常大。本来这两年江苏化工行业整个都是高压整改，很多企业现在都开不了工，我们很多在盐城的同行都停了两年了，没法开。
《知识分子》：你刚刚举那个例子，炸掉三层楼的反应釜是一个实验室设备吗？
A：不是实验室设备，是我们这边一个合作的工厂使用的一吨的高压釜，这个在我们做化工来说，就算是一个中试实验装置了。一般小试用一升的，一般中试的都用50升、100升或者1000升的，当时是1000升的反应釜。
它是一个聚合反应，料投进去以后稍微升温，没有持续三分钟，整个就炸掉了，那个聚合反应太剧烈了。主要是丙烯类的东西产生聚合反应释放出大量的热量，热量带不走就迅速膨胀，高压釜是30公斤的设计压力。
当时就投了300升的物料，升温几分钟就炸了，三层楼都炸塌了，反应釜的电机飞了大约二三百米，釜就撕裂成三四块了，这种爆炸威力非常大。
原来这种反应在管道里面做，就算有大量热量，散热速度会快一些，后来想提高收率，就放到反应釜里面做，小试用1升的做比较成功，用1000升的做，当时国内没有人这样做，也算是一个创新，（结果）就突然出现这么个事——现场就直接炸死了一个人。
当时料投进去两三分钟剧烈升温，升温以后，他们就把限压阀打开，就赶紧跑。有位60多岁的跑得慢，还没跑下来就直接炸了，最后烧得非常惨，说老实话，人整个都烧焦了，因为爆炸之后就起火。还有一个年轻人，可能30多岁不到40岁，虽然跑到一楼了，但是整个人烧伤非常厉害，重度烧伤，抢救了十几天还是没有活下来。
化工反应有一些类型是非常危险的，但是化工大部分还是比较安全的。
《知识分子》：你刚说的这个事故的化学反应和这一次江苏盐城的，是同类的吗？
A：不是。那个是2008年发生的，是丙烯聚合反应，也是剧烈放热的。（这次）甲苯硝化的时候，发热也是非常厉害的，炸药一般也会加硝基甲苯。这类反应主要是放热反应，放热以后，热量转移不走，越积越多，就会发生爆炸。
《知识分子》：从安全操作规程上来讲，对这类反应要求是非常严格的？
A：是的。
去年也是江苏一个工厂，工艺设计要求是用氮气。我们一般反应釜会抽真空。排真空的时候，因为硝化是容易炸的，要通过充氮气（氮气属于惰性气体，氮气进去以后它相对比较稳定），但是有时候工人就偷懒，比如没有开氮气，直接把阀门打开。 气体在特定情况下，流速过快以后，也会产生很大的热量，发热的过程中就会把釜里面的物料引燃，引燃以后，烧的时间长了就炸了。
江苏前年（2017年）的事故就是员工违规操作，本来要用氮气排空的，没用氮气直接用空气，就这样炸了。所以这类爆炸多半是员工的违规操作造成的。
杨雪、魏宇心、郭薇对本文亦有贡献。
制版编辑 | 皮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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