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让我们沉迷?
是空虚、绝望,还是深深的不满足?
或是某种被刻在基因中的,仿佛是命中注定的诅咒,让我们的大脑在得到刺激和满足的同时,又感受到更加深刻的痛苦和绝望?
“我不跟他们似的那么着急毕业,现在多好啊,就算是混日子,在学校里混感觉都比在别处混牛得多。”老杨和我坐在学校酒吧里的一张沙发上聊天。
晚上10点半,正是酒吧里人最多的时候,放着音乐,每个人都很吵,我们俩挨着坐,想说点什么也得扯着嗓子喊。老杨跟我说他不着急离开学校,所以也没准备简历和面试为投身职场做准备。我心有戚戚,于是又去柜台买了两品脱的福佳白啤酒。
无数个沉醉的夜晚
我自认为是个好学生,证据之一就是在念大学的时候从来都没进过酒吧。看到大街上那些灯红酒绿的场所,感觉都是“社会人”出入的地方,我从没进去过。有时候想喝点啤酒,我也顶多是买几瓶三块钱一瓶的在宿舍里和同学一起喝。直到出国念研究生,我才知道喝酒可以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换句话说,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甚至是一个人的生活本身,都可以大致围绕着喝酒来进行——不得不说,这对我是一种鼓舞。比如我宿舍楼下的这家酒吧就是学校开设的,不为赚钱,只为活跃学生的晚间生活。学校提供补贴,酒水卖得比超市还便宜,要有本校的学生证才能在这里消费。酒吧也主要是由学生运营——买酒卖酒、吧台经营、账务管理,所有的工作都是学生在做,因此也格外受学生欢迎。每晚9点到11点,这里可以说群贤毕至,堪称学校的名利场。
当任酒吧委员会的主席是一个德国人。或许是出于对祖国的热爱,或是盲目的民族自豪感,自打他上任,学校酒吧里的啤酒就以德国啤酒为主。例如全世界到处可见的贝克啤酒(Becks)、小麦味道浓郁的艾丁格(Erdinger),还有几款我叫不出名字的德国黑啤酒,可这些啤酒喝起来口味相似,感觉是换汤不换药。我和老杨把这归结于德国的啤酒纯酿法,限制了德国酿酒人的思路。相比之下我们更喜欢喝比利时的修道院啤酒(Abbey Beers)。几百年来,比利时的修道士们除了敬拜上帝,就把大把的时间投入到钻研酿酒技术上,勇于添加各种香料,口味各有不同,真算得上是比利时一绝。
我和老杨聊着我们能想到的一切话题,白天在学校里的八卦、同学之间的恋情、与各自导师的关系……不知不觉喝完了手中的福佳白。当当当!这时从吧台处传来响亮的敲击声,意思的已经时至夜里10点半,根据法律到了11点酒吧就要关门,要买酒的同学须尽快。老杨过去买了两瓶至美(Chimay)和两瓶莱福(Leffe)啤酒,它们都是来自比利时的修道院啤酒。我拿起一瓶和老杨手中的酒瓶轻轻一碰,一口喝下去半瓶。
“这一阵子酒喝了不少,对比利时修道院的历史了解也大有长进。”我和老杨开玩笑地说,语气模仿的是电影《活着》中福贵少爷的台词:这一阵子账欠了不少,字也练得大有长进。我和老杨是好朋友,又都自认为是学校里的异类,对周围的同学和朋友多不以为然。我俩白天各自都要在实验室里忙活,到了晚上就会觉得冷清,十有八九会聚在这间酒吧喝酒,算是抱团取暖,不过就算老杨不来,我也会自己来这里坐坐。
人的酒量真的可以越练越大,或者说,身体对于酒精的耐受度确实会越来越高。还记得刚入学时我还没这么好的酒量。不过我也不得不说,喝酒这回事,从入门到喜欢、从喜欢到精通,要靠天时地利人和的配合,也得靠天分。
记得小时候过年时,我装着一兜的鞭炮跑到街上去放,我爸爸就会给我一根点燃的烟让我用来点炮,告诉我要是看烟快灭了,就吸一口。这样幼时的熏陶没能让我对香烟着迷,我至今仍然闻到烟味就想躲开,不过饮酒的早教倒是给我打开了人生的一扇大门——从小学起,只要是在全家聚餐的饭桌上,爸妈总会在某个时机,递给我一杯白酒,告诉我给爷爷奶奶敬酒,稍微抿一口就行,关键是说点吉祥话。这样在家庭饭局上的表演逐渐扩展到亲戚朋友间的饭局,也让我早早就对酒精的味道感到熟悉。
白酒入口辛辣的味道我仍然记得,不过之后我的兴趣却是酒精度相对较低的啤酒。上了高中之后,直到高考结束,在下午下课到晚自习间的两个小时里,同学们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偶尔会喝一两瓶啤酒。这其实也离不开师长们的言传身教。
我还记得一次晚自习,教数学的班主任迟了半个小时才走进教室,满脸通红,话已经说得不大连贯了:“我今天晚上……是喝了一点……你们先自习……等过两个月你们高考结束了……咱们再酒桌上见,那时候……咱们就是兄弟了!”说完,班主任踉踉跄跄地离去。十几年后我们高中同学聚会,我当年的同桌已经成了某个中学的班主任。他告诉我,他从当年班主任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招就是:如果前一夜喝多了,没有备课也没有时间印考卷,就在早课上给每个学生都发一张白纸,随口布置些题目说是进行随堂考试,这样起码能给自己赢得一个多小时的醒酒时间。
当当当!从吧台又传来了敲击声,意思是已经到了夜里10点45分,酒吧准备打烊了。我和老杨每人都喝了大约四个品脱的啤酒,其实还不算太多。老杨先行告辞回去睡觉了,我又跑去吧台,赶在关门前买了两瓶红酒带回宿舍。
红酒尤其适合独饮。回到宿舍,拉开窗帘,窗外一片漆黑,看看手里的红酒,是一瓶来自西班牙的红酒,很好。以前我接触过的红酒仅限于长城干红,读研究生之后才发现一个崭新的红酒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来自各个国家、不同酒庄、不同葡萄种类的红酒口感都截然不同,当然影响口感更重要的因素在于价格。法国红酒最有名,但是对我来说喝起来感觉稍酸,智利产的红酒也随处可见,但我喝起来感觉发苦,西班牙红酒相对来说口味微甜,最合我意。
在宿舍里留一盏孤灯,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一饮而尽,然后再倒一杯。拿着酒杯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各种心事和心绪被酒精搅动得乱成一团,反而有了一种解脱似的痛快,我在醉眼蒙眬中环顾古今,感慨唯有饮者留其名,最终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去。
睡得太沉会连梦都记不得。有过太多个这样的夜晚,又在太多个这样的夜晚之后醒过来,有时我还有时间洗漱再吃一点早饭,有时在看到闹钟显示的时间之后我匆忙穿好衣服,骑车奔赴实验室赶一个早会或是约定的实验。到了实验室,我会刻意躲开导师,怕他看到我的狼狈相。有时我不得不在会上和导师比邻而坐,头脑仍然嗡嗡作响,在不得不发言的时候就必须慎之又慎。
我生怕看到导师对我显示出不满的表情——这样的情况似乎是越来越多了——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对我的工作不满意,还是闻到了我嘴里的酒气,或是我早上出门没刷牙,让他看到了我的牙齿和舌头都还是喝过红酒之后的红黑色?胃里也在翻腾,我最担心的是自己支撑不住一口吐出来,那样的话我吐出来的会是混合着红酒的黑褐色的胃液。
是的,我的实验不顺利,我的导师对我也越来越不满意,我不知道自己的课题将走向何处,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走向何处——这成了我每晚找老杨和我喝酒的理由。我是学校酒吧最忠实的顾客,每晚9点到11点的两个小时时间里,我都会准时坐在酒吧的沙发上和我唯一的朋友老杨谈笑风生,通过酒精来缓解彼此的焦虑。
学校的酒吧毕竟只在夜间开放,慢慢地在白天我也需要有酒精的刺激。有时我会买回啤酒和红酒储备在宿舍里,早起就喝一瓶啤酒当作早饭;有时我会等在某个尚未开门的酒吧门口,做这家酒吧一天中的第一个顾客,或许也是那里整个上午唯一的顾客。我空着肚子,买一杯啤酒摆在面前,稍作凝视之后一饮而尽,让自己的双手不再那么剧烈地颤抖。
戒不掉的牌局
我管老杨叫老杨,其实那时他还不到25岁。他每天和我喝酒,是因为他也有自己的困扰。这个困扰,一开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的梦想。在一次聚会上,经过朋友教学,老杨迷上了打“Poker”,也就是俗称的“德州扑克”。这种扑克玩法据说能够考验人的判断力、计算能力、阅读别人的表情的能力,以及其他几项听上去在人生中至关重要的能力。我只知道自从老杨迷上了玩德州扑克,他就经常没钱吃饭了。
我知道玩德州扑克会上瘾,而且有可能会输很多钱,但在老杨的描述中,扑克世界是一个奇异的江湖,有各种各样的赌场英雄。他给我讲各种职业牌手的惊人事迹,讲他听来或是亲身经历的牌局中的奇迹。为了证明自己对于德州扑克的认真,他买了好几本关于扑克玩法的书,又加入了学校里的德州扑克俱乐部,定期去俱乐部里打牌。
我不时从老杨嘴里听到学校德州扑克俱乐部里的各种事迹,有人狂输,有人狂赢,据说还有一个数学系的高材生因为颇有心得而退学去做了职业牌手。老杨的战绩一直稳定,他总会按时输掉自己的生活费。但他矢志不渝,从来没有想过退缩,有时甚至会在俱乐部里打上一个通宵。“畜生,又是一夜!”——老杨告诉我,那天打牌到天亮才散,他从俱乐部里出来,当时心里想到的就是这句话——这是电影《活着》中福贵少爷的爹骂福贵少爷的台词。
老杨有的时候手气也会很好,这时不能退缩,一定要乘胜追击,凭着气势多赢一些。老杨告诉我说,在这种很少出现的夜晚,他晚上做梦都会梦到各种扑克牌的组合不停闪现;但有的时候手气不好,从俱乐部回来,他还会心有不甘,于是再打开电脑,在网上继续和陌生人打牌,结果当然仍是凶多吉少。这样的一个夜晚过后,醒来时被子会浸满自己的汗水。
我知道老杨的学业也不顺利,当时还看不到毕业的希望。老杨找我借钱越来越频繁,于是我知道老杨陷入了越来越深的麻烦之中。我尽可能帮他,在和他喝酒时却对此闭口不提。我们嬉笑怒骂,臧否人物,以彼此为依靠,却能在短暂无言的平静中看到彼此的绝望。我们在内心中都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帮助,都希望有人能够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伸出援手,但是又都认为自己身上沾染了可怕且可耻的疾病,羞于向别人展示,拒绝别人的帮助。
是什么让我们沉迷?是空虚、绝望,还是深深的不满足?或是某种被刻在基因中的,仿佛是命中注定的诅咒,让我们的大脑在得到刺激和满足的同时,又感受到更加深刻的痛苦和绝望?是什么在主导沉迷?是人类大脑中某一个古老的区域,超越人的意志力来控制我们的躯体,还是某些具有特殊体质的人群会无法抵挡来自外界的诱惑?
多年以后,我读到的一篇文章写道,酗酒和学业的不顺是相辅相成的,越喝人就越消极悲观,越想喝,结果陷入一个恶性循环。酗酒不是结果,而是造成人生悲剧的原因。文章中还说,一个开始酗酒的人,很快会被酒精改变得面目全非,他的性格变得神经质、好斗、反社会,他的判断力严重下降,于是参与更多的高风险行为,放纵自己对其他东西上瘾。最终,酗酒者的身心受到酒精的严重伤害,他的事业、财务、人际关系都急速恶化,他周遭的家人也会因此变得不幸。
是的,以这篇文章回顾,这简直正是我自己当年的写照。但是多年过去了,我似乎也忘记了自己是如何逐渐克服掉自己对于酒精的依赖,老杨又是如何走出他自己的困境。我和老杨两个人,两个当时学业和生活的失意者,都沉迷于能够毁灭自己的东西,最终却又都幸运地得以逃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吗?尽管都陷入沉迷,尽管都受到各种干扰,最起码我们最终都艰难地完成了学业,并且都逐渐摆脱了曾经无法自拔的沉迷。我和老杨渐行渐远,但我听说他也有了正常的生活和新的追求。但我知道,曾经的沉迷,就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会永远留在我的心里,它是一个警示,也诉说着我曾经的遗憾与不甘。
(本文原载《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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