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望志,人物媒体/时代罔闻录
成就感淡了
见的都是很黑很脏的东西
人很抑郁
行业这几年,断层得厉害
文 | 左蘅
编辑 | 小肥人
采访 | 左蘅
在新闻从业者圈里,调查记者以一种隐秘、边缘的方式存在着,尽管在社会公器的职能中,他们代表着其中最坚硬又尖锐的核心部分。他们习惯性地令自己陷于冲突和利益漩涡中,同时承受着来自外部的压力与内心的纠结,背后的支撑,往往是微薄的社会尊重与理想主义。当产业变革投射到个体身上,某些时候你可以更清晰地认识到,他们用焦虑与坚定置换来的人生价值。本文的采访对象左异是一位调查记者,他最喜欢电影《无间道》中陈永仁的一句台词:“我不像你,我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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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左异,是因为那篇《楼凤爱美丽》。后来,他到《博望志》录了期音频节目,轻轻地说话,看上去没有太多表达欲,但表述准确、条理清晰。
意外的是,“楼凤”只是他在跟进另一选题时抽身所作,算是休息。另一个选题是“娈童者”,他同时潜伏在好几个群,将自己伪装成同好,分享资料、学习沟通暗语,并尝试了解娈童者的心理,不堪压力,几近崩溃。
他还在纠结今后的职业选择。做了7年政经调查记者,又站在30岁关口,他需要仔细想想今后要做什么。同时,失眠也越发严重,从晚上10点到早上5点,他常常“眼睁睁地看着天亮”。他去看心理医生,诊断结果为“中度抑郁情绪”,药方是跑步。于是,夜里两三点,在北京东五环上,他开始失眠跑。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跑步时间挺刁钻。但第一天,一位中年大叔从他身边快速飘过,两手各拎一瓶农夫山泉;第二天,另一个中年大叔也很快飘过——秃顶、衬衫、西服、皮鞋。
谈到这些,左异的语气听不出抑郁,倒让人觉得,他挺喜欢这些行为“陡峭”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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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中,左异几次笑称自己年纪大了,好多事情记不起来。还喜欢说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比如,年轻的时候,他会时不时翻翻以前写的稿子,摩挲着书柜里躺着的杂志,但是慢慢就没了兴趣。最近一次搬家把杂志都扔了,只留下一手资料。
但是,有一本“杂志”,他至今想起来都挺骄傲。大三时,他和五六位同学合作,编写了一本90多页的《五四绝刊》,“大学里思想管制已经很严格了,不能做一些出格的事情,那我们就自己做咯。”他跟一位好朋友约稿,让其梳理整个五四运动史,结果那位对自己要求甚严的朋友因为查阅了太多史料,又奋笔疾书,写至中途竟然吐了。
稿子出来后,左异天天跑复印店,盯着别人排版。最后凑了千把块钱,到印刷厂印了一百本。他记得当时有一位热心的师兄,拿着杂志到食堂门口帮忙吆喝:我们中文系热血青年最新力作,随便给钱!“一般给个十块钱,也有不给钱的。”还真卖出去一些。
同样在大三,因喜安静,左异每月从生活费里省下一百多块,在离学校不远的村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安静地看书,写文章。最重要的是,他遇到了对自己影响至深的“老陀”。
他读完了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作品,这些作品给予他丰厚营养的同时,也将其一步步拽入黑暗。“大学的时候很多东西理解不了,但是(阅读时感觉)很爽。但就是因为理解不了,你在碰撞这种大师思维的时候,会产生一些很偏激的、变态的想法。”——很长一段时间,他觉得,如果生活美好的话,是不合理的。
很快大四了,他仍活得慢条斯理。某省一个重要部门正招聘公务员,虽是公开招聘,但需严格的学校推荐程序。辅导员在未通知左异的情况下帮他报了名,那次考试也是这个部门的大胆改革,只考两篇文论。最后录用了两个人,包括左异。
左异的母亲得知消息后,激动地哭了。当时村里很多人跟他母亲打听儿子是否有女朋友,还有很多上门说媒的。他转做调查记者后,说媒也跟着戛然而止。
左异早上九点上班,帮领导拖地、倒烟灰缸,下午不到五点就下班。他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撰写领导发言稿和报告。部门接触的都是几千万的工程,领导激励他,一年之后,有车有房。
可三个月后,左异便托同事交了辞职信,跟一位湖南的朋友北上。后来他听说部门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主题是“为什么留不住人”。“那里一直都是很多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地方,我大概是第一个辞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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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同去北京的朋友网名叫“病人”,在左异口中,这位朋友是蛮伢子、野路子,但特别有才。“他啊,上学的时候打架打出名了,很多高中不要他,得了呗,他不读书了,租了小破房,没电脑没钱,用铅笔头写了十几万字的小说。他后来去打印店打工,把小说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来。”左异本来也有写小说的想法,但看了“病人”的小说后,他决定不写了。
到北京后,左异做了一些零散工作。比如通州一家杂志社,名字叫得响亮——《中国XX报道》,他的工作就是采写一些文工团的艺术家,杂志社给他们颁奖,然后收钱。“老板很有钱,黑白通吃,但是一千块钱工资都发不出来。”
他在北京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中国文化报》旗下《文化遗产》杂志的记者,做“田野调查”,访问一些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老手艺人。言语中,他挺喜欢这份工作。但后来和一位编辑发生冲突,左异就辞职了。但他一直都与当时的主编保持联系,“(她)对我不错,觉得我一直比较傻,太理想主义了。之前每次离职她都试着帮我找找工作,担心我没钱了或者怎样。”
后来,左异进入一家港刊。他记得当时很多学者大家可以轻松采访到,快速壮大的专家顾问团队也让众多媒体难以望其项背。更难得的是,“会给记者非常自由的空间”。
一开始,左异被安排写民国历史文章,还写过一期封面,关于建党XX周年。为了那个封面,他把能找到的所有版本的党史都读了一遍。但这家杂志社更注重调查报道,左异被氛围熏陶,终于对编辑说:“我要做调查。”
他的第一篇调查稿关于假药监管,左异自我感觉甚好,还特地申请将文章写到一万多字。但稿子出来后,编辑说“完全是菜鸟水平”——不仅漏洞百出,还布满类似“揭开黑洞”这样浮夸的描述。编辑把一万多字的稿子修改到六千多字,左异一看,“确实不一样了”。
他记得当年那本杂志的很多选题都“非常生猛”,比如其入职前,杂志某期封面是《质疑计生国策》,“计生办天天坐在采编办公室里。”后来,当左异还在外出采访时,他突然得知杂志“被关停”。那时他正意气风发,对其而言,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写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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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异说自己朋友不多,不到十人。但在其描述中,这些都堪称真朋友。比如高昌,是他欣赏的一位业内前辈,亦师亦友。两年前,二人合作完成了关于“北八道”的采访报道——《“铁霸道”:神秘富豪的铁路货运掘金史》。
他当时供职于《财经国家周刊》。一名铁路公安举报,北八道物流集团用集装箱运煤。彼时,“因容易造成箱体污染,并具有密封高温环境中的自燃危险,铁路系统明令禁止使用中铁集装箱或自备集装箱运输煤炭。”“如果一个铁路公安来给你爆料铁路系统的事,那这就是大事。因为内部解决不了,对吧?”左异说。
调查报道的前提是风险把控。左异会先查询法律法规,找寻“官方依据”。在这个选题上,至少有两条依据:2007年,新版《铁路集装箱运输规则》发布,第9条规定:“集装箱所装货物应适合集装箱运输的要求,不得腐蚀、损坏箱体。性质互抵的货物不得混装于同一箱内。易于污染箱体的货物不得使用铁路通用集装箱装运”;2013年10月,铁总向各局下发《中国铁路总公司关于修改部分货运规章的通知》,将煤炭、焦炭、铁矿石等明确列入中铁集装箱及自备集装箱“禁运货物”。
除了官方的明文支持,调查记者还要做好背景调查,“一些人消息比较灵通,特别是跑官方口的,他可能知道公司的后台是谁。”北八道这个选题,他们推测其背后的支撑最高也只到铁路系统内部,“铁总改革以后,名义上就是公司了,打公司比打政府容易得多。”
曾有一个选题,左异在前期评估后觉得“可以做”,但直至调查一半,才弄清背后的力量,不得不中止。
就这个选题来说,最困难的是取证。当时他跑到一处重要的煤运站点,却无法进入货场。他想了想,既然调查对象是行业一霸,“它能做的别人就做不了。”他罗列了当地与其开展同一业务的公司,找到联系电话,一个一个地打。
刚打到第二个,就有了线索。接电话的是某公司销售经理,左异先跟对方谈了会儿生意,咨询了运输价格,然后不经意提了句“是否可以运煤”,对方说“不可以”。
“你们这边还有另外一家公司,他们可以运煤,为什么你们不可以?”
“他们有问题呀!”
一来二去,对方有了警觉:“你到底是谁?”
左异答:“新华社记者。”
报出这个名头,不仅因为《财经国家周刊》由新华社主管,还因为在类似调查采访中,权威官媒的头衔往往更管用。
对方提出要看一下记者证,左异说:“不需要看,收钱的是假记者,不收钱的是真记者。”第二天,“(那位销售经理)就带着老总过来了,他的老总一直忍不下这口气。这家公司正好是当地的第二大公司,比较正规的民营企业,觉得新华社来调查就比较有希望了。这样我们就可以通过他的关系,因为货场有的是开放的,他自己开车进去别人不会说什么,都是当地的公司。我们就拍到了特别多的证据。”
但还有一个证据需要左异和高昌自己去拿——到北八道某基地的货场取证。他们围着公司货场找了一圈才找到突破口,一处排水渠。穿戴好胶鞋和手套,左异正准备直接趟进去,高昌一把拉住他,然后找了跟树枝,走在左异前面边走边探。“老记者的经验在这里就可以看出来,他在探测水的深度,因为有些水渠是纵向打的,看不到洞口的话人就容易掉下去。”
“一边爬一边摸,摸到上方看一片黑乎乎的,但有一点点灯,能拍到一些证据,所以前辈就在那儿拍。”左异想着既然进来了,就干脆深入一点,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刚走到前面,货场挖掘机上的探照灯突然打开,左异一下子傻了。
高昌至今回忆起这幕都大笑不止,他形容当时的左异:“就像草原上的一个兔子,猎人的灯光一照就定在那里,定了几秒。”高喊了句“快跑!”左异才跟着一起跑出来。直到水渠出口处,见没人来追,才停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撒了泡尿后才哈哈大笑。“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吓尿是什么感觉。”左异说。
稿子发出来,北八道被铁总调查了一段时间,但结局出乎左异意料——煤炭在“中铁集装箱及自备集装箱禁运货物”的队列里待了十几年,竟一朝迎来自由身。“铁总自己把原来的规章制度改了,说允许运(煤炭)。”北八道安然无恙。
很多时候,选题需要逆向思维。左异记得某年媒体报道中央十部委联合打击“假特供”产品,他就想“那真特供呢?”至少官方没有承认过。他看到BBC的一篇报道,“中南海厅部级官员吃的、喝的是非常好的水和菜,特供农场就在香山那一块,非常隐蔽。”
左异扮成美术学院的学生,向村民们打听农场的具体地址,但问了一圈都没人知道。最后终于问到一位大娘,说老伴儿以前就在特供农场工作,才问到地址。那个地方没有任何标识,四围是五六米高的红墙。
稿子出来的标题就是《红墙内的特供》。左异说这是他被传得最多也是被删得最多的一篇稿子。
一篇调查报道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动笔之前,很多信息在一般的搜索引擎上查不到,必须去专业网站找。比如,为了找到某项工程真正的选址地点,左异分析划定了几个区域,然后翻遍区域内各省份的工程招标网。“这个东西要在政府内部的二级网页去看,但是很少有记者找到那里。这些东西会公布,但不用心就搜不到。比如发改委,或者城建局,因为这个东西是要交环评报告的,所以就要到各个区的环保网站上去查,会有惊喜。
”跟很多记者不一样的是,左异坚持自己整理录音。“听录音是一个非常系统的过程,比如一篇稿子发出来以后你会拍大腿的,就是有一些细节为什么没有写进去?你写稿的时候很难去兼顾那么多。但是花两三天时间来整理录音,你就不会漏了。大一点的稿子,会从头听到尾,生怕漏掉一点细节。包括环境音都会听。因为环境、周边是可以写进稿子里的,所谓的现场感。
”诱惑不是没有。在某次发稿后,一家公司的高管提着一箱现金找到左异,当着他的面把箱子打开,只要稿子不再传播,箱子里的东西都归他。左异笑着说,当时自己的腿确实有点站不稳,他从没见过那么多现金,脑子里也闪过收下钱就转行的想法,但终究没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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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采访民间捞尸人,左异在田野屋舍旁守候好几天。待人出现,便递烟寒暄,三言两语就抓住关键信息。查询线索时,还被江湖大佬家的三只看门狗追着跑了一路。
可一到生活中,他的状态仿佛做了一键切换。走路时,若身后的脚步声略大,他都会不舒服地回头。采访捞尸人后,他写了篇《水中立筷》的记者手记,文中提到自己阴气重,小时候母亲为了他特地学了“水中立筷”。那次采访,他的手臂一天紧似一天地麻痹,实在受不住时,就打电话向母亲求助,待母亲在家立好筷子,症状才好了。一直到现在,左异也解释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胡非非是左异的前编辑,住在广州,每到北京,都会找左异叙叙。上次来京,他就感叹:一个三十岁男人的房间竟有条不紊甚至一尘不染。但在左异自己的语境里,这件事情没有看上去那么好,他将此解释为洁癖和强迫症。曾经他与朋友合租,不拘小节的室友不太愿意迈入他的房间,因为太干净,而且“有我在的地方就会冷一点”。即便左异自己,当心情烦乱的时候,也会到室友房里躺一会儿——房间很乱,反倒让他安心。
另一件令胡非非印象深刻的事情是,左异房间立着一块白板,每次跟进选题时,他都会在白板上整理思路。左异搬到哪里,这块板子就跟到哪里。
一般做调查记者几年后,就会有一个心理调适过程,左异也不例外。两三年前,“整个心态就冷了,特别冰冷。初入行时还是很有成就感的,一篇稿子发出来,微博上的关注度非常高,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这个人。比如有上访的我觉得很可怜的,但是做不了稿的,我会找知名的媒体前辈帮忙推一推,很多人会来关注。现在就没有这种氛围了,成就感没了,你见的都是很黑很脏的东西以后,人就很抑郁了。而且慢慢就断层了,就是很少有能让我服气的领导,最近这几年断层得更厉害。”
“现在,媒体这一块已经没有江湖了,‘江湖准则’没有了。包括一些前辈带新人,都说你要先进哪个圈子,不是说你要先写一篇好作品出来。
”但再深问,他也并不后悔,甚至还有更大的野心。他现在最想做的是调研稿——“一个社会问题,比如说,楼凤延伸过去,就是一个底层的色情产业链,庞大的产业链,都可以研究的。还有恋童癖,很多社会问题、心理问题,这种东西你可以写一篇报告。”
如今,左异的跑步时间已经从夜里两三点调整为凌晨四五点,距离也从3公里延长到7.5公里。虽然只隔了两小时,却是从失眠跑到早起跑的质变。他说,深夜诡异,凌晨美妙。失眠跑时,他遇见最多的动物是猫,早起跑后,他看到了松鼠;失眠跑时,他被中年大叔们赶超,早起跑时,他看着路灯按时熄灭,环卫工人按时出现,两个老人也会按时遛狗。
每次经过,左异都会和他们打招呼。他不再眼睁睁地看着天亮,而是欣赏天色如何慢慢变亮。“这种融入的感觉挺好。”
左蘅:面朝人海,死性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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