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介绍方略研究院院长王刚与清华大学副校长、教务长杨斌就“如何看待过去20年在线教育的发展”展开的一次谈话。
回首新中国高教发展的70年历程,以慕课(即MOOCs,大规模在线开放课程)为代表的在线教育(及各类互联网+教育,在本文均以“在线教育”指代)可能是追赶世界领先水平最为迅速的代表之一了。2012年是“世界慕课元年”,而在接下来的2013年,我们就迎来了“中国慕课元年”。
经过这些年的发展,我国慕课数量和应用规模均已跃居世界第一。已奠定的在线教育基础,又使我国高校经历了抗击疫情期间的严峻考验,将传统课堂教育搬到线上进行,保持了较为正常的教学秩序。
如何看待疫情所带来的教育变革?在线教学是否会深刻地改变教育模式?在2016年乌镇大会上,清华大学副校长兼教务长杨斌就曾以“有三岁之翁,有百岁之童”来提醒慕课并非自然就是教育创新,要警惕在线教育中的范式创新滞后问题。2019年4月中国慕课大会期间,方略研究院院长王刚博士也与杨斌教授做过一次促膝谈话,但一直尚未编发。虽然已经时隔一年,但今天也许具有更多一分的启发性。现征得受访者同意,节略如下,以期引起更多深入讨论。
注:本文属于“70周年人物系列访谈”,考虑到原文较长,故拆成多期推送,今天推送的是第一部分。一年前,大家在杨斌教授的办公室高低板凳随意一坐,面对面即刻开聊。未有前置提纲、未做文稿准备、未曾照本宣科,聊起教育依然滔滔不绝。除文字稿的必要校对外,所聊即所见,未做删改。畅谈渐入佳境,清华远景已镀上傍晚金晖,校内依然朝气蓬发。
2020年3月13日下午,清华大学副校长、教务长杨斌在法律图书馆负一层指挥中心会议室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驻三地官员召开视频会议,就疫情下开展在线教育等内容交换了意见。(来源:清华大学新闻网)
王刚(方略研究院院长):现在看来,公众似乎已经意识到教育与科技之间的联系,但回看20年前“教育”与“在线”刚开始结合时,很多人觉得在线教育的概念比较抽象,科技可能对教育起不到作用,甚至反而会“伤害”教育。那么,首先,我们想了解一下您如何看待过去20年在线教育的发展?
杨斌(清华大学副校长、教务长):上世纪90年代中期,即使还是互联网技术发展的初期,就有人开始提虚拟校园(virtual campus)的概念,畅想课程的网络化,总爱用的词就是“足不出户”以及“无远弗届”,来刻画心目中的在线教育。
过去20年,在线教育的发展,一个主打方向就是提高课程讲授(course delivery)的有效性、广泛性和灵活度,而最近六七年间慕课运动一个重要的努力是要让教与学能够更便捷地异步发生,而大家评价一门慕课好不好,是看课程的在线呈现,里面有教师付出的巨大的努力,制作慕课的本身也提高了教师对于课程的理解和驾驭,因为那个过程中充满着“磨”内容“磨”形式,打磨各种细节的苦功夫。讲慕课的最早一批探索者,也大都是教学名师,课程也都是面对面课堂中受欢迎的,号召力很大,带来的影响很好。
慕课放在那里(不同的平台上),自学者去主动学习当然是一方面,多多益善,关键是长期坚持,比的是个完成率;
另一方面,学校是否认可攻读学位的学生在学习了这些慕课后的成就,给不给学分,打不打折扣(是否额外要求慕课学习后仍进行常规的线下考试,是否考试要提高门槛才算通过,等等),严格地说,是办学者的责任(也是权力)。
在这一部分的讨论中,包括在反思海外一些高校进行了全部基于慕课学习的硕士学位项目的探索中,都让人们再一次回望“屋子里的大象”,即教育(学校教育)到底都包括一些什么产出,拿到一张学位证书意味着哪些方面上有所进益得到发展。
在2017年夏天一些同仁张罗组织的香山科学会议中,我提出了个多维产出的视角,包括知识(knowledge)、能力(skill)、价值观(attribute)和社群(community)。
从多维看成果的衡量,在线教育,或者局限到慕课,对这些方面是否具有足够的促进效果,值得进一步讨论。
一是多数关于在线教育发展的描述仍主要集中在其对知识传授功能的促进上,但对其他部分的侧重较少。这也折射出我们在传统的教学衡量中,也是如此。知识点的概念非常牢固。
二是说到能力,往往聚焦在一些“硬能力”提升的衡量上,比如,所谓的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逻辑思维、归纳思考、写作表达能力,等等。不太探讨一门课的学习之后,团队合作能力是否得到提升(一步步地如何用的力,怎么衡量具体每个学习者的变化)。有意思的是,大家都认同走向工作岗位后团队方式进行的工作是大量的、日常的,但是大学教育中却一直偏好以学生个体为单位进行衡量和评价。在线教育推动者们也不太高调地说(并非没有意识到),在线学习的过程本身是在促进学习者培养终身在线学习技能(lifelong learning online skill),从而提高终身可持续的学习能力(lifelong sustainable learning capability)以及兴趣。
短期看算是个副产品的,是能胜任在线学习,更适应并能驾驭在线工作,这算是种“授人以渔”中的“渔”。
比如说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提出每个大学生攻读学位期间,都必须至少要修2个在线学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具体的课程只有通过在线才能学得到,而是How we learn is also what we learn,学习载体、方式本身就是我们要学到的内容。在线不只是方式,也是要学到的本领。团队不只是学习方式,学习者的组织和工作方式,本身也是要学到、练到的内容,“练”这个字很重要,听10堂团队合作的知识课,也长进不了多少团队合作的能力。通过发生在求学期间,有组织有要求的在线学习,提高了学生自身终身可持续的学习能力,这对学生来说是学校教育的成果,并非自然就掌握的。
三是更少提到的部分。在线教育,也能够对学习者的价值塑造产生一定的促进作用,使得学生借由这种学习方式得到一些能够潜移默化浸润到到个人品格、品性里的东西——比如人们之间更大的平等、无尊卑多中心开放式的意见讨论等,更容易因为学习者群体的多元而带来价值观上的别样收获。但到目前,在线教育并未有组织地探索这方面的产出。
四是目前推出的冠以“精品课程”色彩的慕课,在这个阶段中,普遍以录播为主,大多是一种单向传播,缺乏学习者到指导者这一方向的互动,学习者之间的互动也不够。类似于课堂学习中的课间休息时的社会学习、从旁见习、同侪学习,都还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与发展。
从这四个维度来衡量精品在线教育的“精”,才更有前瞻意义,也才是对慕课等教育创新的进步性引导。
不是因为用了些先进的技术手段,就具有进步性,就自然而然“先进”了。坦诚地说,后三个维度,也许是超越了形上的“精”,而更有教育意义上的、神上的“精”。
从教育多重产出的角度来讲,发展到这个阶段的在线教育,特别是慕课,过多强调成型知识传授效果上的改善,而对于价值塑造、能力培养和社群建构等方面的贡献,还大有潜力可挖,毫无疑问存在着比更便捷、更有效的知识传授(这当然很重要)更洋溢着互联网精神的一些优势还尚未尽展。
说到这里,真是让人激动,方兴未艾,小荷才露尖尖角,就是这个感觉。
毫无疑问,向前展望,在线教育的发展轨迹并不是线性改进那么简单,而可能会有一个“回摆”,也许会放松一些对于知识传授方面的精益求精——请注意,我在避免用“倒退”或“逆行”这种词——而把注意力放到互动性更强、自组织性更强、与传统课堂组织形式更不像、更颠覆的模式中去探索,学知识的效率会经历一个“勺形曲线”,但不怕,也许,未来在“回摆”之后,在线教育将得到模式上的升华。
像是画画儿,别人夸你“画得真像”的这个阶段,标志着你还很初步。前途无量、大有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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