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于正的外婆是一位传奇人物,曾经风靡上海滩的百乐门和仙乐斯。有一次于正为了写一部三十年代的戏,翻遍上海的名媛志,还找到了外婆的名字和照片。于正从小就听外婆讲她和当时还是个穷小子的外公雪夜私奔的故事,所以唯美的爱情很早就印在他的脑海里。
在其他的小朋友还在外面玩耍的时候,于正就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看电视,他喜欢席绢的言情小说《上错花轿嫁对郎》,也迷恋琼瑶的电视剧,尤其是《梅花烙》,他被漂亮的服饰和艳丽的背景深深吸引,剧情让他哭到眼睛发红。
这些最后都转化成了于正在写作方面的天赋。初中的时候他就出版了一本 11 万字的言情小说,高三更是写了一部以自己为男主角的探案剧本,高考作文还拿了海宁市唯一一个满分。甚至,于正会幻想自己成为这些言情作品里的男主角,并且为此立志要考上海戏剧学院。
但这跟家里人对他的期待并不吻合。
最近于正接受《人物》采访时聊起过他的父亲。和于妈不同,父亲“强壮威猛,喜欢篮球足球,骑着摩托车横冲直撞,爱好一切彰显男性力量的运动”。而于正年少时,沉默寡言、朋友少,爱看书、看戏曲,甚至会逃体育课。父亲希望于正能做更有男子气概的事情,但于正做不到。这让他总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不够好。
这个矛盾在于正高中的时候爆发过一次。某年春节,于正一家在他二伯家吃饭,趁着气氛热络,于正说出了想考戏剧学院的想法,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于正一气之下,顾不得这是大过年的,拔腿就要走。没想到一向坚强的父亲,竟然当场哭了,向二伯诉苦。
“这孩子怎么啦?为什么我的话,他从来不好好听一句?”这个场景于正一直忘不掉,在父亲去世一年后的某天,被于正写在博客里纪念。
来自父亲和家庭的期待对于正造成的压抑,一直存在直到在他去上戏念书。于正屡考上戏表演系都不中,后来考上新闻系后,勉强能去表演系做旁听生。
时间很快证明了于妈的表演天分有限。大二的汇报演出,因为过度紧张,于正僵在台上说不出话;后来当龙套演员时,他在大雨里站了四个小时 NG 了 30 多次,被导演骂成狗。这些事情后来于正都当成笑话讲给媒体听的事情,但对一个年方二十的年轻人来说,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梦想破碎的声音。
断了成为演员的念头,他也很快没了偶像包袱,后来一度发胖到弯下腰系不上自己的鞋带。但他很快就在写作这件事上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他给星空卫视的真人秀《爱情梦工厂》写剧本,这对从小听着看着爱情故事长大的于正来说一点都不是难事,他一个月能写四五篇,一集剧本就能赚到 1000 块钱,那时候于正就很有钱,“一个小朋友身上有四五万块钱是什么概念啊。”
于正的创作天赋很快被导演李惠民发现,李惠民把他招进了自己的工作室。童年时于正就在电视上看过李惠民导演的电视剧,立志要在他手下学习,所以当时他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但在上海的两年成了于正过得最苦的日子,他住着一个月300块,全是下水道臭泥的小房子,老鼠直接从脖子上爬过,上海的冬天太冷,于正脚上生冻疮烂到骨头。那时候于正连收入都没有,每天他还要倒贴40块钱打车费去李惠民家,他的生活全靠当初写真人秀剧本的积蓄维持,“最穷的时候一个面包掰成两个吃”。
于正最喜欢跟媒体讲当年的一个故事,他以枪手的身份写了40集《荆轲传奇》的剧本,圣诞节时他收到了李惠民妻子给的一个红包,满心欢喜打开一看,里面的钱很少。具体的钱数他可能也记不清了,有时候说是500,有时候说是5000。
即便收入这么低,为了省时间和钱天天吃出前一丁饱腹,把胃都吃坏了,于正也没有想过要放弃。他觉得师父教会了他很多做人的道理,李惠民让他多看书,从书中汲取故事元素来保持创作灵感,还教会他看着导演以前的作品,把情节结构“扒下来”。
直到 2004 年《荆轲传奇》播出时,他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写成的剧本,却连编剧署名都没有,他决定和师父撕破脸,他把李惠民和电视剧出品方告上了法庭。
离开李惠民的于正,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公正和自由,反而很快就把编剧行业最黑暗的一面经历了一个遍。
他写好的剧本交上去,却因为同组跑龙套的女演员和导演搞在了一起,剧本的署名就换成了那个女人,于正感觉自己“受到侮辱”。
他在博客上对自己的剧本说“我可怜的孩子,不是我不要你,而是别人更需要你,我苦命的孩子。”
他的第一任经纪人 AMY (吴翊凤)不帮他找好项目,却给他降 50% 的片酬接活,写完 20 集剧本后一分钱不给他,还让他以个人名义签合约只为了拿到5000块一集的回扣。
和 AMY 决裂后于正又先后被 5 位老板骗过,有不给他署名的,有写 40 集剧本只给 30 集钱的,有用美元汇率赚 3 万块差价的,还有写下一部才结清上一部钱的。
被压榨最狠的时候,于正今天写完的剧本明天就要拍,老板就找保镖跟着他,每天醒来啃个馒头就要开始写,连洗澡的时间都没有,“过的是非人的生活”。
有一天他接到母亲的电话,患上食道癌的父亲突然病危,他想回家探望,但两个保镖拦着不让他走,他只能从二楼的水管上爬下来差点摔死,但也没有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
那位老板非得没有觉得愧疚,还给于正打电话,上来就骂他,“死了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我几千万的戏你耽误了,我弄死你。”
那时候于正已经对这个跟红顶白的世界很失望,因为人性的卑劣已经到了可以为金钱放弃一切的地步。
虽然多次因为钱的事被骗,但在于正心目中,剧本和故事才是他最宝贵的东西,直到这最后的底线也很快被人戳破。
2005 年于正给电视剧《烟花三月》写剧本,投资方给他找来了一位姓郑的所谓“编剧圈泰斗”当总策划。这位一小时收费一万块的策划上来就一脸不屑地问于正,“这戏为什么叫烟花三月,不叫烟花于正。这么厚重的题材,我这个年纪都无法驾驭,你这么年轻怎么驾驭呢?”
于正那时候血气方刚,根本忍受不了这种侮辱,起身就走了,心想这个剧肯定完了,后来《烟花三月》还是拿了于正的原稿加上一些枪手的续作才勉强拍完。
于正在写自己的第一个清宫戏《大清后宫》时,另一位他尊敬的前辈挂名了艺术总监。于正当时还觉得很感激,结果那位前辈反过来在圈里说《大清后宫》是他的创意,让于正见识到“国内编剧圈如此不团结”。
在用心写好的剧本频繁被改时,于正曾经问过《一生为奴》的编剧杨晓雄怎么看待这件事,杨晓雄告诉他钱拿到就好了,管它呢,老板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
于正心里清楚,他和这些德高望重的前辈不一样,他的剧本都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几十万字写在稿纸上,有了改动的痕迹都要重抄一份。
他对剧本、对这个行业,比这些人痴情得多。
他甚至会在自己的博客里写《论中国编剧之现况——烂片是怎样练成的》这样的日志,痛斥内地编剧圈的各种乱象。他经常提的一个圈内正面标杆,正是琼瑶,“比如琼瑶阿姨,王蕙玲女士,丁亚民先生对待晚辈都是极好的,因为他们自信,知道自己无法超越”;“编剧当家能否成事,前有琼瑶成功的例子,后面还有很多后来者”。
他曾真诚地希望圈里人放弃枪手代写、放弃倚老卖老,希望人们日后回头来看今天的作品能“对得起天地良心,没有遗憾”。他希望中国的电视剧有一天能走出国门得到世界的认可,
“我坚信有这一天,我将为此付出我终身的努力!”
02
09 年张纪中上了湖南卫视一个叫《零点锋云》的节目,谈到一个观点:编剧不适合做制作人。
碰巧,于正那几年和张纪中打过好几次擂台:05 年《大清后宫》,同档期有张纪中的《神雕侠侣》;07 年《最后的格格》,同档期有张纪中的《碧血剑》;09 年《胭脂雪》,同档期有张纪中的《鹿鼎记》。几乎每一次,后辈于正,都能在收视率上打赢前辈张纪中。
所以当于正看到报道时,气不打一处来,撰文反驳了张纪中老师,“试问张老师几部大作可有收视前矛的?”
在那篇文章里,于正的观点是,编剧应该当制作人,而且当好制作人。他号召编剧们要为市场服务、为观众服务,赢得收视和经济效益才是编剧们要做的,
“特别要提醒一句,光维权嚷嚷是不行的,关键是要把剧本写好,要了解市场,珍惜投资人的每一分钱,并以他们的利益为中心,懂得先给予再索取,懂得只有市场效益好了,我们的生存空间才会更大,而我们编剧的队伍也能常胜不衰,共勉之!”
让于正从 21 世纪初默默无闻的编剧新人,到 2009 年能公开叫板张纪中,正是因为他开始当制作人了。
在美国的电视剧行业中,编剧出身转去做制作人的模式很常见,但国内编剧属于绝对弱势。于正从做编剧的第一天起就下定决心要编剧制作人一起做,因为这样可以保证故事的原汁原味。从开始编剧制作人一肩挑,到 2009 年之间,于正 6 部戏全都卖座又赚钱,而且还不用遭受别人对自己的剧本指指点点。
这是于正最重要的一次转型。他终于能完整掌握自己的作品,对自己用生命写出来的东西完全负责了。
但于正对别人用生命写出的东西,却并没有给予同等的珍惜。
2003年《萌芽》杂志执行主编付星和于正合写电视剧本《带我飞,带我走》,付星当时是第一编剧,主要剧情和人物关系都是他想出来的,结果于正瞒着他抢先出版了小说,还只署了自己的名字。
事发后于正写了一张纸条,既道歉又赔款,才把这件事压下来。于正当初提出赔1万了事,最后商定的赔偿金额是3万,结果等了10年,于正一分钱也没有给傅星。
04年 TVB 的《金枝欲孽》开播后大获成功,成为当年香港全年最高收视冠军,前六集在内地播出时收视率也达到了2.2%,一时间开创了宫斗剧的风潮。
两年后于正推出了自己的第一部清宫戏《大清后宫》,一播出就打败了同档期阵容更强大的《争霸传奇》,还成了当年最受欢迎的古装电视剧。当时他宣传自己的创作方式为“集大成”,说其囊括了《金枝欲孽》、《大长今》、《冬季恋歌》等经典剧的成功之处。很快有观众发现,“集大成”其实就是抄袭,《大清后宫》的开篇就照搬了《金枝欲孽》的台词。
后来做《美人心计》时,离开机只有不到一个月,于正把剧本拿给当时的经纪人穆小勇看,他试探性地问穆小勇是不是需要购买版权,因为剧本“借鉴”了网络小说《未央·浮沉》的情节。
穆小勇看完剧本就傻了,因为人物和故事主线几乎和《未央·浮沉》一模一样,穆小勇马上联系到了作者并购买版权,“先付款,后补合同,非常仓促。”
这些事情最后都或是被解决了,或是没人深究。于正于是开始复制自己的成功经验,接连打造出了《大清后宫》、《美人心计》等爆款。
他喜欢钻研影视作品,一部电视剧如果收视率奇高,即便周围人说不好看,于正也会强迫自己去看,他要总结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2010年初汉朝穿越剧《神话》的走红,让于正瞄准了穿越剧这个品类。
当时清穿题材已经成为网络文学的一个重要品类,于正就专门去看了《步步惊心》和《梦回大清》的原著小说,决定做清穿剧后他还认真研究了网友整理出的清穿必会出现的情节。
所有的努力都在 2011 年的《宫》上,收到了最大的回报。
《宫》大获成功,大结局的收视率位居五年来卫视播出平台首位。现在说“不迷恋收视率”的于正,当时最爱做的事就是每天守着《宫》的收视率,看到《宫》排在第一还不满足,只有超过第二名一大截他才能安心去睡觉。
那部电视剧让于正第一次体会到了真正的成功,他拿到了有 14 个国家参加的亚洲电视节最佳编剧奖。因为《宫》于正也成了金牌制作人,主演杨幂、冯绍峰、佟丽娅、何晟铭都一夜爆红,这多半要仰仗于正的慧眼。《宫》还没开播的时候,于正就跟杨幂说,“你下一站一定是天后,2011 年是你的天下了。”
《宫》播出后的整整半年他没时间写剧本,每天的生活除了应酬就是采访,
“我这一路走来太辛苦了。老天爷对我不公平。我觉得我就是《宫》里的晴川,一直很努力,只是我身边没有八阿哥。人类都在为难人类,永远都是这样。”
只是扬眉吐气并不能掩盖对他抄袭的质疑,很快天涯上就有技术贴逐个画面分析对比他抄袭的段落,新民晚报也写文章《于正涉嫌抄袭已十年,”惯犯“竟成荧幕”赢家“》批评他。
但对于这些指责于正并不放在心上。他有一套人尽皆知的 20% 理论,即写100集剧本,如果只有20集是借鉴的,那就不算是抄袭。
他还喜欢举林语堂的例子,说林语堂因为想把《红楼梦》翻译成英语不成,照着《红楼梦》的框架才写出了《京华烟云》,“哪个作家敢说自己写的桥段是别人从来没用过的?”一句话概括,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嘛。
在抄袭的边缘大鹏展翅,已经成为了于正创作方法论里牢不可破的一部分。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冤枉,“如果是抄袭,那我不知道该如何做电视剧了。每次看到的碟、书,如果不去参考、借鉴,也会有记忆残留,如果每场戏都拿出来分析一番,你就完蛋了。”
但他的自洽无法被外人理解。在大部分创作者眼里,“抄袭”是最耻辱的标签。
2011 年,自称“在痛苦中难以自抑”的于正,和两位朋友去了一趟西藏。他想去最接近天的地方呐喊,但刚到西藏于正就缺氧高反,他忽然觉得所谓的痛苦没那么重要了。同行的朋友给他讲这世上的事没有对错,只有行得通和行不通。在回来的飞机上,于正在洗手间里照了下镜子,发现他从来没注意到自己鬓角已经有了很多白头发。
从那时候起,他就给自己定下了行事的原则: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得起我的人生。回来之后接受《南方人物周刊》记者采访的时候,于正已经把自己的人生态度总结为,有人骂你是好事,最可怕的是根本没人再谈论你 。
写了《宫锁心玉》的续集《宫锁珠帘》后,于正也不再满足于后宫故事,他开始做起了金庸剧。从小学开始金庸的作品就是于正的床头书,但刚做制作人时他曾经坚持不拍金庸剧,因为金庸的作品太完整,照搬没有意义,写出来又不是于正自己的东西。
但当他有了巨大的影响力之后,这些都不再是问题。他把东方不败改成女人,让她和令狐冲产生爱情,让任盈盈成了小三,这些都引发巨大争议。
后来于正接受湖南卫视《新闻当事人》的采访,回应有关《笑傲江湖》的所有质疑,他抱着肩膀,一脸不屑地批评过去所有版本的演员根本不像,哪怕是林青霞这样的经典,只有他的解读才是最符合金庸原著精神的。甚至剧中出现引力这样明显穿越的台词,于正都能以“韩国人还说针灸是他们发明的呢”解释过去。
最后当记者直接问到有关抄袭的问题,于正底气十足地说,
“中国这么对电视剧,你敢说那个段落是从来没有过的。你说郭敬明抄袭,人家告了,他输了,什么时候有人告于正抄袭了?我没有受到任何的惩罚。”
03
惩罚很快就来了。
2014 年底,76 岁的琼瑶起诉于正的《宫锁连城》侵犯《梅花烙》的改编权,并详细列举出了抄袭的 21 个桥段。那时候琼瑶已不再是给过于正力量的偶像,而是从来不把版权卖给别人改编的“小家”。
在法庭正式宣判之前,编剧界就掀起了一场“倒于运动”,先后有 139 名编剧发表联署声明支持琼瑶。这些编剧把于正的成功视作对整个影视生态环境的伤害,毕竟在 2013 编剧作家富豪榜上,于正以五年 2400 万高居第三位,知名编剧宋方金说,“一个坏榜样的力量大过一百个好榜样”。
李亚玲把于正的“20% 理论”公之于众,贺子壮把当年《带我飞,带我走》的事情说了出来。甚至网络小说作家们也出来指责于正,《帝王业》的作者寐语者向同行喊话:“全体被他抄过的作者联名抵制吧”。网友开始调侃于正是“于抄抄”。
甚至后来,编剧宋方金在参加《吐槽大会》时最好笑的段子也和于正有关,“经常听到有作家、诗人自杀的,编剧基本没有,因为都是猝死,来不及自杀。跳楼前 6 个电话 5 个是让改剧本的,还有 1 个是上个项目黄了。好不容易到了楼顶,一看微博,于正又又抄袭了,郭敬明又又又抄袭了,直接脑溢血了。”
最终法院判决琼瑶胜诉,多年来围绕着于正的抄袭争议终于有了实锤。
2006 年,于正曾经去找一位大师看前世,他在一片黑暗中看到自己是个僧人,生活在一座隋唐时期的寺庙里,一个女人递给他一件东西,他很着急,就开始不停地奔跑,然后突然一下子跌到,眼前一片黑就什么都没有了。大师解释说他前世的命格,是帮助那些曾经布施给他的人赚钱;而那些前世布施给他的人,就是这一世喜欢他故事的人。
八年之后,在现实中高速奔跑的于正,切切实实地摔了一跤。
但和于正之前 cue 到过的郭敬明一样,于正痛快地缴纳了赔偿款,却坚持不肯公开道歉。
在事件发酵一年之后,15 年 4 月,于正写了篇日志,说去年是他的本命年,命运给他布下了很大一盘棋。“我开始为我的年少轻狂,口不择言买单……我学会了去沉默、理解和懂得,尽管天分依旧不好,但也开始慢慢想通如何去适应这个圈子!”
他把这些风波,视作他活得太简单的负面产物。“是不是我不应该活得那么真空,我得听听别人喜欢我说什么话,喜欢我做什么事,这样是不是就能获得更多赞同和掌声?我无法顿悟,但受风评所累,我不堪重负。”
于正确实开始反思了,然而他并没有对自己在创作上的方法论产生怀疑。
被他寄予厚望的转型之作《半妖倾城》,不仅一如既往被指责抄袭各大经典奇幻作品,收视率也惨淡到播出4集还没能凑够豆瓣的评价人数。《凤囚凰》《风囚凰》刚开拍,关晓彤的造型就被群嘲了一波,开播后豆瓣 3.1 分又直接创造了于正作品的新低,还被质疑抄袭匪我思存的《东宫》。有的自媒体给出了这样的标题,“于正是如何从辉煌,走向扑街的?”
于正并没有因为 14 年的事情,改变自己的创作方式。
他的反思不是指向原创抄袭之间的界限,而是指向自己的在娱乐圈的处事方式。所以这些年于正出来说乱七八糟的话,越来越少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以前为了证明自己的剧本有凭有据,他随口说自己看过 20 多遍《清史稿》,现在他会严谨地说自己只是从其中找一段一段的历史考据而已。
然后就到了《延禧攻略》的成功。在创作之初,受到《我在故宫修文物》流行的影响,于正希望在《延禧攻略》里着重呈现有关传统手工艺的文化传承,事实证明这是非常成功的操作。《延禧攻略》不仅在剧情上牵动着广大网友的心,连服化道都掀起了一番全民大讨论——以往宫廷剧的服化道讨论通常只出现在部分小众圈子内。
剧火了之后,很多媒体采访他,于正不喜欢媒体说他“这次”怎么怎么样,“这次”怎么怎么样。他觉得自己拍宫廷剧一直都是这么考究。
是的,很难把《延禧攻略》的成功归咎于于正有了什么脱胎换骨的变化。甚至《延禧攻略》从开拍起其实就背上了碰瓷《如懿传》的质疑,播出时也没有选择审查程序更复杂的电视台,最终成功在《如懿传》播出之前一个月播出了。
也许只是时代正好再一次撞在了于正的手上。之前有篇文章很火,《下流社会:抖音、西虹市、延禧攻略与中产崩盘》,我们正像20年前的日本一样,步入全面下行的“下流社会”。在房租上涨、丁克收税这些压力和焦虑面前,观众看着魏璎珞一路报仇,就能简单地“出口气、爽一下”,没有什么高深的逻辑和历史,但有最直接的现世现报。
但我们确实能在《延禧攻略》上看到抄袭风波对于正的改变: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笔下的人物。
《延禧攻略》杀青之前,于正就发过这样的微博,
“别人对不起你、看不惯你、讨厌你是别人的事,你不要为此生气、失落、难过,因为你的生气、失落、难过改变不了发生的一切,你唯一要做的是不在意,不在意就伤不了你。至于别人的对不起、看不惯、讨厌是对方自己的情绪,消化不了就让他自己不爽好了,与你无关。这是#延禧攻略# 里魏璎珞的价值观,共勉! ”
《延禧攻略》里魏璎珞开挂无敌在微博上引起全民讨论的时候,于正还说过他就是魏璎珞。他希望他这半辈子所受的气,魏璎珞都能替他讨回来,而娱乐圈里看不惯他却打不死他的人就是高贵妃——他把自己写到了剧里。
说白了,“抄袭”风波并没有让于正反思自己过往的工作方式和价值体系,反而让他更加坚定了。
这种坚定从戏外穿越到戏里,最后产出了一个好的作品,很大程度跟环境也有关系。于正 16 年年底就说过,“没有明星卖不了片儿,有了明星拍不好片儿,这是目前娱乐圈的桎梏”。影视圈极端资本化的今天,没有作品能完整体现编剧在剧本层面的意图,偏偏于正十多年来一直坚持着编剧制片人一肩挑。当红的流量明星,给得起钱也拿不下档期,偏偏于正最擅长用二三线明星和新人,还能把新人做火。
至于那些老生常谈的诟病点,在《延禧攻略》先发优势通过服道化和演员拿下口碑之后,都不是问题了。《如懿传》的演员林澄发微博暗示过《延禧攻略》故意挑选《如懿传》杀青后的档期开拍,挪用了他们的景、抄了他们的剧本和沿用他们的礼仪指导、造型道具,但网友并不买账,“不开播你骂马呢?”
只要规避开“抄袭”那块最大的负面标签,于正很多超越同行的能力特质,就都在今天被市场放大了。
今天的于正回头看自己 40 年的人生,他应该会感谢很多东西。他会感谢自己在青春期和父亲、家庭期望的对抗,那让他走进了上戏。他会感激跟着李惠民那段时间吃的苦,那让他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大的欲求,可以连续 9 年住在横店一家小宾馆里卧薪尝胆。他可能还会感激琼瑶的状告和编剧圈对他的排斥,那成为了他一种反向激励。
他可能还会感谢中学时学校组织的那次唱歌比赛。那时候于正的班上没有一个人报名,老师非常生气。充满正义感的小于正站了出来,但等到真的上台时,他刚唱了两句就跑调,台下所有人哄堂大笑。于正想反正唱两句下台也是丢人,索性就在台上把歌唱完了。
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觉得被人误解其实不重要,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没关系,20 年后看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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