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鲁舒天 / 秦朔朋友圈ID:qspyq2015
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1781篇原创首发文章
在喜剧类脱口秀节目《吐槽大会2》傲然跃上娱乐网综的爆款王座之际,“单向街”里的文化守望者许知远携《十三邀》见了见那位中学时代就听张楚、看库斯图里卡、钟爱马尔克斯与布可夫斯基的“85后”节目总策划李诞。体现在两代天秤座文青之间的坦率与温和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番说来就来的密会不是“猥琐知识分子”与“油腻段子手”之间明枪暗箭的撕扯戏路,他们只是在“吐槽调侃”与“正襟危坐”之间寻求一份世事洞明的平衡。
自洽与混乱
王小波说过:“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真是可惜;在所有的好书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真是可惜;在人世间有一种庸俗势力的大合唱,谁一旦对它屈服,就永远沉沦了,真是可惜;有无数为人师表的先生们在按照他们自己的模样塑造别人,真是可惜。”
许知远和李诞都明白那位自由骑士所言“可惜”之为何物,在一个价值体系不断坍塌又重构的社会语境中,分道扬镳的二人各自摸索着那道“内不愧心、外不负俗”的现实路径。许知远的方式是在著书立说、怀疑一切的同时质问“一个时代是否还向往精致”,而李诞则在脱口秀的一方天地以“嘲弄”艺人的方式制造着现世的欢乐场,《吐槽大会》那些接地气的注脚看上去完全处于诗书之训的对立面。
在《十三邀》的饭局中,李诞告诉许知远,自己当初的确对于“更严肃、有秩序的东西”是充满渴望的,直到媒体实习期间发现“知识分子队伍”中滥用职权者仍是不乏其人。一个少时起对于文学写作与遗世独立怀有浓重兴致的完美主义者,可以忍受异己着竖起的中指,却无法接受理想标杆们的从众随俗。后者不仅囿于“学术解释世界”的身份满足中,更对于“学院疏离世俗”长期割裂的状况置若罔闻,甚至不介意亲身成为世俗。许知远的意见是——知识分子的名讳已经被那些伪知识分子给害了,而李诞的回应则在于——所以身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心里的秤。
那位喜欢吐槽、讥讽,爱写段子咯吱人的脱口秀天才无奈地告诉许知远,遍布着道德伪饰的赤裸现实逼得他无法说服自己通过诸如“真诚”或“单纯”的关键词抵达精神的自洽。比起伪君子,他更愿意面对真小人,但上述命题之所以有意义归根结底在于真君子在现世的档期太少。与大多数人“先活后想”式的自我解释不同,李诞实际上一直保有着嬉笑怒骂之下的严肃性。用塞尔维亚电影《梦的味道》的台词形容就是——“我们都是坏蛋,他装作和我们一样坏,其实他有纯洁的灵魂。”
反抗与温吞
尼采曾引述过日神与酒神这两种形象,日神代表理性精神,而酒神代表情感力量。在这个纷乱庸扰的现世,许知远是受大众质疑的日神,而李诞则是使大众欢畅的酒神。大众娱乐或许期待许知远与李诞在对谈的方寸之间火星四溅乃至反目成仇,但两位深谙“引进落空”精髓的文化形象却为彼此考虑颇多,这种考虑恰与鲁迅先生所言的“捧杀”是完全相反的。在节目中,李诞先以介意许知远“语言体系”这种无伤大雅的方式将后者请下神坛(这样就避免了后者被群嘲),并告诉许知远某些他信手拈来的词条是易被世俗的镜头曲解和丑化的;而许知远同样投桃报李地诱使那位以脱口秀起家的晚辈将内心对于价值与理想的寄望娓娓道来,某种程度上这份来自李诞的倾诉已经替“不追求严肃、不享受忧伤”的倾诉者本人纳下了“理想主义者”的投名状。
许知远:为什么笑这么重要呢?
李诞:那不然哭啊!总比哭好吧。
许知远:只是有些时代笑比较重要而已。
李诞:哪些时代笑没有那么重要?
精致往往不是被粗鄙覆盖的,而是被虚无覆盖的。所以对于发问者许知远来说,“笑”很有可能是娱乐至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在作答者李诞那里,“笑”则是自由表达的一件华美新装,它足以纳入许知远所言“个体反抗社会”的严肃叙事。在李诞看来,把偶像明星放置在《吐槽大会》的戏剧情境中供人发笑,至少对于大家有两个好处:一是“恐惧解除”,它将沿袭解构主义的路数保障现代社会的公共利益;二是“新知”,在极短的时间里使听众获得了智识上的自我确认,这是所有人都需要的一种安全感。
在飘然不群便会动辄得咎的威权语境中,传统知识分子式的“为往圣继绝学”的生命力愈发稀薄,而吐槽与调侃才是现世的理想主义者同卫道士与伪善家们短兵相接的最佳方式。当然,这个过程很可能是旷日持久的,因此它最好“处江湖之远”,最好有点生机,最好充满欢乐。
所以许知远很快就明白了,李诞的聪明不是鸡贼或者苟且,而是一种真正的成熟:明白价格的重要性所以从不叫板,同时却坚守价值并不断确认正义感的来源。许知远一直以来的担心在于——如果人们执意成为他们批判并反抗过的那种人,那么这个世道从本质上讲就是无救的。所幸这一次,真诚而敏感的李诞让他“失望”了。当许知远问起李诞的文学创作,李诞告诉许知远,古往今来的先贤和经典在自己心中的份量是极重的,自己很羡慕某些艺术家们的状态。但在这样一个时代,他所能做的不是模仿,而是笃信“完成比完美更重要”,而是在“物质”的基础上坚持一点“精神”。
久存与幻灭
酒过三巡,许知远告诉李诞自己最近在写梁启超的评传,他提到了那位晚清大家是“对新的语言很敏感的人”,二人于是又绕回语言的梗。李诞善意地提醒许知远,后者沉耽并享受的语言系统是与大众文化格格不入的,固守此种腔调,后果不是少吸金、便是多挨骂。许知远的观察则是,人们或许太轻视现代网络流行文化之外的所有语言系统。自己并非反感那种浮夸或者躁动的表达方式,但如果这种“单一的”已经完全压倒了“其余的”,那么不管对于时代还是语言系统本身,都绝非一桩善事。
如何在寄意存心与安身立命之间谋求最大的可能性,是困扰两代文艺青年的共同命题。面对一个深居学术观察象牙塔的“落伍”的知识分子的追问,在世俗的娱乐场中“斗争经验”更为丰富的李诞将自己的体悟和盘托出:
许知远(开玩笑):那你讲讲怎么赚到钱?
李诞:就是不要说太多真话,不要挑战大多数人,不要提他们敢想不敢说的事。
许知远:我图什么呀?
李诞:要用包装的形式。
许知远:那样不会很无聊、很累吗?
李诞:有时候就是绕一下,然后就没问题了。但其实你想表达的意思我也说了,我该说的其实都说了。我开心的地方就在于能理解这话的人在听到之后自然明白我的用意,而另一部分人又在其间获得了快乐。
大众娱乐的逻辑很难用极简的语句解释,比如炫耀往往获得安全,而真诚常常引来危机。纵然李诞足够坦承,但面对喧嚣鼎沸的时代之声,他也只能以一句“我不能理解,但我知道他们就是这么想的”来作为回应。某种意义上讲,李诞式的理想主义者已经确立了现世的理想主义者“站着挣钱”的标尺,带着点妥协但不屈从庸俗的软刺,希望借由离经叛道的形式把真话给懂的人听。如果说被网络舆论深刻误解的许知远只能成为“自己的强者”,李诞看上去已经通过娱乐观众的方式做到了知行合一。
然而,对于圆润处世本身,许知远仍持怀疑论调。比如他坚信凡是能够彪炳史册的都是世俗意义上四面碰壁的人,是在异议声与排挤力中接受摩擦、粗粝而坚硬的存在。而那些易被时代包装和接受的符号,则注定被时间遗忘。且蹿红的势头越猛,腐朽的速度也就越快。
许知远:我对我的生命力有信心,有一天这些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还在。
李诞:我的信心可能就来自于,我随时做好准备烟消云散。
李诞:在我有限的见识里,我觉得所有的时代都一个德行。
许知远:我就觉得有些时代更好,真的就是很本能地觉得。
李诞:你要说更好,我真的觉得现在最好,此时此刻是最好的。
以上两段对话堪称许李对作篇的点睛环节,看似云山雾绕,实为“君子和而不同”。李诞之所以形容自己愿意成为烟消云散的一部分,不是因为他向往烟消云散,而是他觉得烟消云散是他们共同的宿命。这种躲不开的宿命就像泥沼,越挣扎越下沉。即便是在许知远笃信的黄金时代,美好的事物可能仍旧无法久存,且越严肃的东西、越匠心的东西可能幻灭得越迅速、越彻底。
李诞说“所有的时代都一个德行”,是因为在他的理念里,“时代”值得怀疑,而“人”尚可分辨、效仿。所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风雨如晦”才是时代的真实写照,“鸡鸣者存”、“鸡鸣者众”乃至“雄鸡一声天下白”都无法更改“风雨如晦”的大前提。所谓的黄金时代,不过是倚靠偶然性的“鸡鸣不已”取得了转瞬即逝的幻光,而“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才是历史的宿命。
那么,为什么说“此时此刻是最好的”?因为技术的进步、传播渠道的多元不仅能“以假乱真”,更能“以真乱假”。“以真乱假”是速朽时代的唯一救赎,它很高级,需要智识、技巧、经验和耐力。而它的对立面被李诞总结为“也行”,这是时代的大多数人的选择,也是时代的大多数“李诞”的选择,可唯独不是李诞的选择。既然时代与技术交错的狭长空间里尚有一缕芬芳,对于李诞来说便足以构成“取次花丛懒回顾”的精神养料。这是一种拧巴与通达共存的状态——“也行”已从字典划去,“禅定”又尚未可期,于是便在“众乐乐”的一隅摇头晃脑、随遇而安。
如果说李诞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许知远就是李诞的一面镜子。许知远从李诞身上看到时代演进的步频与可能性,而后者则在前者的映照下斧正自身对于亘古规律的突破。在“烟消云散”面前,他们都是有价值的,即便有人从不这样认为。当许知远在3小时视频采访的尾端第一次为自己的“刻薄”申辩时,李诞真诚地安慰那位不改初衷的“少年”——“这是你可贵的地方,完全不用难过。”
许知远对话李诞 完整版之晚饭篇
许知远对话李诞 完整版之书店篇
作者92年生人,金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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