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春节前后,辽东湾的100只斑海豹幼崽被盗往50余公里外、地处大连市区北部的虎头村。官方公布的视频显示,被抓的幼崽挤在大棚的水泥地上,不停地哀号,旁边虽然放着鱼块,但它们还不会吃。警察赶到时,已有29只死亡。剩下71只活体幼崽经抢救后,又有10只因过度虚弱死亡。
虎头村地处内陆,盗猎者暂养幼崽于此,伺机卖给各地的水族馆。渔民曾向媒体表示,“一只斑海豹幼崽的价格从6万元到8万元不等,出海一次就能获利十几万元”。
但凡家长带孩子到过中国的水族馆,就一定见过全身浑圆的斑海豹。它们看起来像是没有耳朵、圆脑袋上几乎只有一双乌亮的眼睛、表皮上仿佛印着水墨斑点,像肉条一样潜在水中仰泳。然而在水族馆的兴建需求下,日益膨胀的利益黑洞却将盗猎者吸入其中。
斑海豹是中国海域唯一能繁殖的鳍足类动物,目前它们的数量预计不足2000只。今年年初的100只幼崽被盗,对于三五岁之后才能成熟、怀胎十月、一年只产一仔的斑海豹而言,超过五分之一的新生种群受到了伤害。人们经常在水族馆见到的斑海豹,正面临空前危机。
本文摄影 | 于楚众
谁在盗猎斑海豹?
据警方通报,目前共有12名盗猎者,其中8名主犯是来自长兴岛的渔民。从今年1月中下旬开始,他们多次从长兴岛出发,前往辽东湾北部——斑海豹的出生地,盗猎海豹幼崽。全球8个主要斑海豹繁殖地中,最南端的辽东湾繁殖地是中国境内唯一的一处。
“那正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海上的冰排最厚。”一位参与此次斑海豹幼崽救护的人士向本刊透露,每年一二月海冰最瓷实,斑海豹在这时将幼崽产在十几公里的冰排上,“它们会远离人类,不会距岸边太近,但由于海冰比普通的冰脆弱,它们也不会停在海中间,一般会选择冰排的中间位置。卫星云图显示,往年海上的冰面能占据辽东湾的一半还多,但今年春节前后最冷的时候,只有辽东湾东北部的一角冻住了。斑海豹能够产仔的区域很集中,给了偷猎的人便利。但偷猎100只闻所未闻”。
“偷猎的人都是惯犯,天擦黑之后才出海,一出就是好几天。”当地渔民告诉本刊,“他们的船也是带屋子的普通渔船,有20多米长,只是船头为了‘破冰’,盖了一层铁皮。他们沿着海面的冰缝,开到冰排附近蹲守。”
长兴岛的渔民正在编网,准备出航
相关知情人士向本刊介绍,因为幼崽身上有绒毛,几乎不能下水,即使下了水也没有力量蹿回冰面上,所以它们会在冰面上待半个月左右。在这期间,父母双方或母亲会与它们待在一起。成年海豹下海捕食,幼崽喝奶、等待褪毛。“如果船一直往冰面靠,成年海豹出于自保就会逃掉。而在冰面上,幼崽既没有行动能力,也没有反抗的爪牙。”
海边渔民称,盗猎者抓幼崽时,一旁的成年海豹即使没有跳水逃走,也只会向人号叫、龇牙,“就像人类社会里,当着母亲的面把孩子抢走”。
出事后,长兴岛的渔民被问起斑海豹时滔滔不绝,但说到盗猎斑海豹的案子,大多讳莫如深。互相聊天时说被抓的人中有好心给幼崽喂食的老人,转向记者却说:“那些都是黑社会,我们平时才不敢去招惹。”待进一步追问“怎么知道是黑社会”,他们又答道:“也不能说是黑社会,都是跟我们一样穷苦的渔民。”
渔民与盗猎者都是靠海为生,捕鱼的作息却完全相反。盗猎者昼伏夜出,一般的渔船则是早上出发,到附近十几公里的海域捕捞,下午便靠岸,将一天的收获卖光。
“30多年前有上千条船,目前只有三四十条,现在出海就是赌博。”年近花甲的刘羽是为数不多仍在坚守的渔民之一,他从18岁出海,现今落得一身腰酸背痛、见风流泪的毛病,“我去年一年也就挣个五六万,盗猎船船头加的铁皮得六七万,我想都不敢想。”
本地渔民基本与他年龄相仿,最大一位年近七十,三四十岁的渔民寥寥无几。他们的家都已不在海边,船工也换成了外乡人。“四里八乡,数长兴岛的人最有钱。”船工有黑龙江人,也有来自河南、内蒙古的,他们告诉本刊记者,因长兴岛近些年兴建工业港,渔村搬迁,已有许多当地村民住进楼房,拿到拆迁款,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不是日子穷,受苦出海,甚至冬天冒险到冰排上抓海豹,着实划不来。
外地人成为长兴岛打渔的主力
然而在40年前,见到海豹乃至抓住海豹和它们的幼崽,并不是一件需要冒风险的事。
“我小时候都抓过。海冰上就能看见海豹,我们把幼崽抓回来养在猪圈里玩儿,跟养狗似的。但毕竟是海里的动物,养不了一个月就死了。”另一位在旅顺口的老渔民邢波告诉本刊,辽东湾北边的辽河入海口冬天先结冰,一点点往海里漂,再加上海面上结的冰,以前的海冰能有一人多高。而那时雪也大,陆地和海冰都被白色覆盖,有人在山脚下见过分不清路的海豹幼崽。“那会儿一出海,就能看见成群的海豹分散在浮冰和礁石上。有时海豹突然在渔船前露头,还能吓人一跳。”
斑海豹随处可见的场景,本该是长兴岛和旅顺口沿岸的常态。“上世纪30年代,根据当时的捕捉记录推算,那时这里的斑海豹约有7000多只。”一位知情人士向本刊介绍,虽然营口、盘锦那里是斑海豹繁殖地,但周边全是数公里的海上冰原,而当北风将海上的浮冰往南吹,长兴岛像拦住海流的一个“斗儿”,冰上的斑海豹正好漂到长兴岛和南边的旅顺口。它们在冰上产仔后,等幼崽褪了毛,就带着幼崽到鱼类丰富的辽河入海口、长兴岛周边乃至山东威海附近的礁石群捕鱼,5月之后游出辽东湾,最远到达韩国的白翎海,10月再游回来。
它们究竟是一夫一妻还是一夫多妻、有多少小群体、爱吃什么鱼,渔民们大多对此并不清楚,他们对斑海豹的认识,只是吃。
邢波告诉本刊,上世纪80年代前,因为生活困难,渔民用斑海豹身上的肥肉炖酸菜。同时又始终有用海豹生殖器制成的药材“海狗鞭”,用于“以形补形”。但海豹每小时能游20公里,突出的嘴里牙齿锋利,即使钻到渔民的网里,也能把网咬个洞逃走,只能在冰上抓捕。那时旅顺成群结队捕海豹。十几艘船带着枪,一个冬天能打上百头。
多方因素作用下,斑海豹种群在70年代末,锐减到2000只以下。1982年斑海豹被列入国家保护动物,次年被辽宁列入省级保护动物,禁止捕猎,5年后又被列入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斑海豹及其产品的收购、出售,必须经过省级政府审批;1992年又建立67.2万公顷的大连自然保护区,5年后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90年代初斑海豹恢复到4500只左右。
但好景不长,目前辽东湾的斑海豹又较20年前消失了大半。环境污染是主因。“海洋现在污染到什么程度?人得癌症,海洋动物也都得了癌症!”平均100公斤重的斑海豹每天要吃掉自身体重十分之一的鱼,斑海豹逐渐断了“口粮”。皮尤基金会(PEW)海洋保育学者温波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他见到家乡受污染痛心疾首。“越高等的动物,身体聚集环境中的毒素越多。虽然斑海豹是辽东湾生态的指示性动物,但它们实在‘皮实’。仍有不到2000只已是奇迹。”
因环境污染,年近花甲的长兴岛本地渔民刘羽现在的日子并不好过
水族馆:暴利传送带
温波从小便对环境保护感兴趣,上世纪90年代在大学里看到绿色和平组织关注海豹,也注意起身边的斑海豹。他告诉本刊,上世纪90年代,大连学习香港的海洋馆,又“近水楼台先得月”,是内地最早有海洋馆、展示斑海豹的城市。身处斑海豹自然保护区所在的城市,当地海洋馆还有救助斑海豹的功能,斑海豹的量多,也能在海洋馆里繁育。
除大连之外,其他地区的海洋馆虽然每家需要的斑海豹从三五只到十只不等,但总量巨大。不算野生动物园,目前我国水族馆已有200多家,数量世界第一。而行业数据显示,仅2014年至2016年,水族馆增加的数量超过以往27年的总和,当下正是暴涨的时期。“海豹与海狮、海豚、白鲸、伪虎鲸甚至虎鲸,是极地馆的‘标配’。”曾在一家海洋馆工作的朱忱说。
“我见过海豹表演顶球。中国训练动物表演基本是填鸭式的。”即便承认水族馆满足人类对动物的好奇心无可厚非,朱忱在经历相关工作后仍一直致力于抵制海洋馆。他告诉本刊,国外也会训练野生动物,但大多是鼓励的形式,从动物一岁左右开始循序渐进地训练,每当动物有所进步就会停止,始终保持动物的积极性,至少要训练一年。“中国则普遍信奉‘不打不成才’,以惩罚和高强度的饥饿为主。出现问题就先打后饿,每次训练少则半小时,长则一小时,一天得训练三五次,三个月就要动物能上台表演。”
但相比胸鳍更大、体形更大的海狮,斑海豹先天表演条件不足,更适合让游客投喂。过去北方的酒店大堂里,都能见到养斑海豹的池子。常见的情形是,三五只海豹挤在十几平方米的池子里,不到一米的水深无法满足它们潜水的需要,而水池若清理不及时,海豹便被围困在了自己的排泄物中。
“为了让海豹吃游客喂的食,海豹一直处于饥饿的状态。喂海豹的带鱼用一把生锈的菜刀,直接在地上切,游客则夹着这些鱼块像钓鱼一样逗海豹。看着海豹很可怜不说,夹子很容易伤到海豹的眼睛。”朱忱在调查水族馆时发现,因长时间强光刺激,近一半的斑海豹会逐渐因白内障失明。乌亮的眼睛,变成浑浊的白色。
有着乌亮眼睛的斑海豹
从需求一端来看,除了因为由住建部门负责海洋馆的建设、由农业部门负责海洋馆中的生物,二者会产生龃龉外,《水生动物驯养繁殖许可证》是关键。即使证件认定的流程没有问题,《许可证》也只对应海豹的数量,并不能确认海豹的身份。一位环保志愿者向本刊透露:“如果海洋馆的海豹死了,又弄来同样数量的海豹,根本查不出来。”
一种杜绝偷梁换柱的方法是给海豹做基因检测,海豹的确切身分和亲属关系都能确认。但因为斑海豹的基因样品有限,难以确定关键的基因点位,这种在人身上很成熟的技术却对斑海豹无能为力。中断通往水族馆的传送带,目前不得不回到供给的源头。
“当年把斑海豹自然保护区设在长兴岛沿岸及周边海域,就是因为这里虽然不是繁殖地,却一直有捕猎的传统。”看起来,似乎只需要控制住仅有5万人口的长兴岛,乃至零星的偷猎渔民。但知情人士称,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的十几名工作人员要巡逻90余万公顷的区域,难免有漏网之鱼。“2015年春节时破过一起盗猎十余只斑海豹幼崽的案子,警察在路上巡逻时,看到有车往过节时无人问津的地方开,觉得形迹可疑,拦下后看到后备厢里的幼崽。能够半路拦截的情况,基本都如此。”
而在海上,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巡逻时屡遇困境。相关知情人士说,铁质大船不能进入5米以下的海域,发动机和船身碰到冰也会被刮坏,且声音巨大;而如果用无人机巡航,海上天冷风大,飞行时间非常短;若像盗猎者一样用渔船,又太过危险。
最根本的解决之道仍是渔民自身的意识。“这里的渔民觉得‘海狗’(斑海豹幼崽)随处都有。盗猎被判刑虽会起到震慑作用,他们却不懂背后的原因。即使斑海豹的盗猎行为遏制住了,也保不齐不会捕杀其他的珍稀动物。”温波任职过绿色和平组织、太平洋基金会,他发现中国权威的斑海豹专著写于1990年且并不易读,而国外有大量自然科学历史的大众读物,海豹的周边及其背后生态的知识,广为大众接受和喜爱。
当地政府和环保组织也意识到寻找热爱斑海豹的当地渔民、树立典型的重要性。他们发现,在距长兴岛不远的虎皮岛上,因该岛的承包人专门为斑海豹留出区域觅食,100余只海豹已常年定居在附近的礁石上。
在此次盗窃案中死里逃生的斑海豹幼崽的命运又将如何?它们的绒毛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将被救护人员择期放归大海,却不知来年会游向何方。
(刘羽、邢波、朱忱为化名,实习生王雯清对本文亦有贡献。本文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11期,有删改。点击文末封面图即可一键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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