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已被马尔克斯施以魔法

2017 年 11 月 4 日 三联生活周刊 苗炜

我们几个文学青年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称为“马大师”,他担得起“大师”这个称号。


1981年7月,马尔克斯在《纽约时报书评》上发表了一篇很短的文章,讲述了1957年春天,他在巴黎遇见海明威的场景。当时,海明威正走向卢森堡公园,在圣米歇勒大街的另一侧,年轻的马尔克斯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打招呼,他冲着海明威的方向大喊——大师。海明威知道有人在叫他,在一众行人中只有他担得起“大师”这个称呼,他转身挥手:“再见,朋友。”

马大师在这篇文章里以一种诗意来概括海大师的文学成就——他所描写的一切,他曾拥有的每一刻都永远属于他。斗牛士、拳击手、艺术家和枪手,一出现就纳入他的麾下。意大利、西班牙、古巴,大半个地球的地方,只要提过,就给他侵占了。但凡曾被他拥有的,就让他赋予了灵魂,在他死后,带着这种灵魂,单独活在世上。


马尔克斯在哥伦比亚卡塔赫纳市街头(摄于1991年)

马大师说,他很认真地阅读海明威和福克纳的小说,揣摩他们是怎么写的,恨不得将一本书拆开,看一看纸张的缝隙中还隐藏着什么秘密。他对海大师的短篇小说颇为赞许,却认为其长篇小说像写过了头儿的短篇,丧失了控制力,内在的张力也不够。他说他最喜欢海大师的《过河入林》,这是一本受到很多批评的长篇,以至于海明威要写文章为自己辩护。马大师却认为《过河入林》是他的最佳之作,也最富个人感情——他在某一秋天的黎明写下此书,对过往那些一去不回的岁月带着强烈的怀念,也强烈地预感到自己没几年好活了。他过去的作品尽管美丽而温柔,却没有注入多少个人色彩,或清晰传达他最根本的情怀:胜利之徒劳无用。书中主角的死亡平静而自然,却孕育着海明威后来自杀的不祥之兆。

马大师说过,归根结底,文学不是在大学里掌握的,而是对其他作家的阅读、再阅读中掌握的。马大师从海大师那里读到的东西,有别于一个评论家读到的。总有些密码藏在书本的缝隙中,由一个作家发送给另一个作家。当一个作家死去的时候,我们怀念的是他那些已经写出来的作品,而不是凭空想象他未写出的作品,未形成的思想。他的灵魂附着于书本上,等着我们再次阅读。


1982年,马尔克斯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现场

几位文青朋友曾经复印《电影导演历险记》一书传阅,想看看马大师这部新闻作品中包含着怎样的非虚构写作密码。这本书记述电影导演利廷秘密返回智利的故事,利廷本来被智利军政府驱逐出境,化装潜回祖国,是要拍摄一部纪录片。马大师以口述实录的方式写完了这本书,第一人称叙述的“我”是导演利廷,而不是记者马尔克斯。

书中偶尔会出现一两段马大师特色的描写,比如写到黑岛的聂鲁达故居——每隔10分钟,地下的震动震撼大地,写满字的木板如同获得了生命,栅栏好像要跳出地面,木板结合处咯吱作响,杯子和金属叮叮撞击,好比在船上一样。仿佛整个世界由于这座花园播种了太多的爱而震颤不已。马大师轻松地在现实与魔幻之间跳跃,这样的跳跃让他具有魔力,就像海明威拥有非洲的青山和西班牙的斗牛一样,马大师拥有拉丁美洲。


1960年,西班牙马德里的斗牛比赛开始前,美国作家海明威(右)与一名斗牛士交谈

在马大师的自述中,他承认,看到卡夫卡的《变形记》让他意识到小说可以那样写,充满勇气地让一个人变成一条虫子。他还说,伍尔夫《达洛卫夫人》中的一段话完全改变了他的时间感。我们来看看伍尔夫是怎么写的——

有一位大人物正悄悄经过邦德街,与普通人仅仅相隔一箭之遥,此时他们国家永恒的象征——英国君主可能近在咫尺,几乎能通话呢。多少年后,伦敦将变成野草蔓生的荒野,在星期三清晨匆匆经过此地的人们也将是一堆白骨,唯有几只结婚戒指混杂在尘土之中,此外便是无数腐败了的牙齿上的金粉填料。到那时,好奇的考古学家将追溯昔日的遗迹,会考证出汽车里那个人物到底是谁。

马尔克斯在《番石榴飘香》中说他年轻时在哥伦比亚的瓜席拉卖百科全书,在便宜的旅馆里看到了伍尔夫的这段描述,“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马孔多整个瓦解的过程以及它的最终命运”。我们也期待在阅读中获得这样的“神启”一般的时刻,所以,我的那几位文青朋友打算翻译马尔克斯自传。在自传的开篇部分,我们的确发现了《百年孤独》的现实来源,但作家不加节制的回忆让我们迷失在细节中,他的外祖父曾经是个上校,他要像外祖母那样不动声色地讲故事,召唤来鬼魂与神灵。然而,他的七大姑八大姨,他的兄弟姐妹,并不会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他的作品。

他在自传中记述了这样一件事,他的妈妈弹钢琴,他的父亲拉小提琴与之合奏,这本是琴瑟和谐的一幕,但一曲终了,妈妈看见父亲的眼睛中有泪花闪烁,她勃然大怒,双手重重地擂在琴键上,她质问丈夫:“你想起了谁?”谁也不知道这位丈夫和妻子合奏时想到了什么,什么东西让他流泪。我们在阅读《百年孤独》时一遍遍赞叹其魅力,却又忍不住探究这魅力从何而来。事实上,任何一个作家的传记都是对其作品的巨大破坏,他的经历如何,他的哪些遭遇变成了后来的一段情节,他遇到的哪个人物最终被写到了书里,这样的解读贬抑了想象力的作用,好像作家的头脑只会简单地映射现实。文学作品让那些僵化的、意识形态化的历史写作变得滑稽,于是传记写作又向作家报复。


马尔克斯故居一景

《百年孤独》那个著名的开头已经被引述过太多次,以至于人们相信,一个了不起的长篇小说一定要有一个了不起的开头。没错,但一个了不起的长篇小说还要有一个了不起的第一章。小说的第一句话解决了时间维度的问题,紧接着,作者说,这块天地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点。这类似于《创世记》的环境中很快就有了外来者,吉卜赛人梅尔加德斯带着磁铁到来,带着望远镜和冰块再来,带着死而复生的神奇再来,马孔多小镇上的布恩蒂亚由此认识到,万物都有灵魂,地球是圆的,一个外部世界开始向他展现。

意大利诗人列奥帕尔迪有一段话,他说,我们的时代太腐化,人们看了太多坏作品,都担心自己也写成那样,结果更加畏缩,往好里写也好不到哪里去了。而伟大的作品,能表现出一种高度的无视,仿佛那些东西根本就不存在一样,不要说差诗,连一般的好诗都一起无视了。我相信,《百年孤独》雄心万丈的第一章就表现出了这种决绝的气概,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总教导我们要刻画人物,塑造的人物要具有复杂性,可是,你要是不做笔记,很难区分奥里亚诺到底是哪一个奥里亚诺,人名在一代一代地重复。

这本小说中出现的104种动物也带着南美洲特有的象征意义,与众多人物一起构成了神话般的叙述,蝎子象征着性爱,兔子象征着色情、困扰和迫害,动物也承担着叙事功能,与人物形成互喻体系。北京大学的吴晓东教授在他的课堂上对《百年孤独》做出了非常细致的解读,这段讲义收在《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一书中,第八讲的题目就是——魔幻与现实,《百年孤独与马尔克斯》。他讲到了时间的循环,时间在小说中是无形的,却是小说潜在的重要形式;他讲到了想象的逻辑,魔幻的现实化,《百年孤独》的叙述者不同于传统的全知全能的叙事者,他只有在叙述神奇或魔幻的寓言时才有声有色;他讲到了热带的神秘,神话与原始思维——天堂、原罪与堕落、出埃及记、田园牧歌、启示录这几种神话原型都可以在《百年孤独》中找到。


2007年10月,马尔克斯在蒙特利尔现代美术馆听演讲

只有伟大的作品才当得起这样宏大的解读。但是,一部伟大作品一旦问世,它如何而来就变得神秘,在写作过程中,有些不可知的东西混杂进来,你了解其素材,了解其构思,也无法在自己的想象中还原。有一些平庸的文学教授,搜罗小说的现实素材,告诉学生,《百年孤独》中的香蕉园是哪里来的,马孔多小镇又是从哪里来的,鬼魂开口说话出自哪一个南美作家笔下,科塔萨尔又怎样影响了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自传的第一章就做出了类似的工作,那时,23岁的文青马尔克斯只有两件衬衫,两条裤子,身上穿着一套,家里晾晒着一套,穿凉鞋,没袜子,大胡子,每天抽60支香烟;从大学里退学,给一家报纸写稿子挣钱,发表了几篇小说,想着办一本文学杂志,在酒馆里碰见一个美丽的姑娘就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他的妈妈从家乡来,赫然站到文学青年马尔克斯面前,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可能认不出她,“我是你妈妈”,她说。妈妈要带他回家,一起卖掉祖辈留下的房子。

回乡之旅中,《百年孤独》中描述的场景依稀浮现,香蕉种植园、鹅卵石河滩,小镇、火车站,目力所及之处并无生活的痕迹,却处处可见微微闪烁的炽热的灰尘。这一段旅行是作家的决定性时刻,他要写的一切早就铺陈在那里,这种启发的丰富性,“以致我日后再长寿、再孜孜不倦也无法完整地描摹它”。


2007年5月30日,马尔克斯和妻子回到故乡阿拉卡塔卡,受到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

可是,知道了这些素材的来源又怎样?马尔克斯说:“我发现小说的现实不是生活中的现实,而是一种不同的现实。支配小说的规律是另外一些东西,就像梦幻一样。”也许带着神秘主义色彩,也许有不可知的意味,我相信“那些梦幻一样的东西”才是决定性的,那些无法复述还原的东西决定了一部作品是平庸还是伟大,是神作还是泛泛之谈。评论家可以讲君特·格拉斯的《铁皮鼓》具有某种砖石堆砌的建筑感,有彼此呼应、起落的复调音乐,写作者会感叹格拉斯学过美术和音乐,然而,格拉斯所得到的神启不会降临到你头上。伟大作品给我们最明显的启示就是他把写作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种高度看起来如平步青云。

在过去的100年里,小说的定义一再被突破,伟大的小说家重新为小说立法,严肃的读者也需要极大的耐心才能厘清那种所谓的高度写作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高度,“将军先生,你自己只是透过火车的落满尘埃的窥视孔中看到的、模糊不清的一双可怜的眼睛”,“注定只能知道生活的另一面,注定要解读接缝,要抚平现实之幻象挂毯的经线和纬线”。

在南美,曾经有一位独裁者命令杀掉城市中的每一条黑狗,因为他相信,有一个逃亡者伪装成了黑狗,这样的荒唐正是马尔克斯所强调的,他的魔幻都来自于现实。然而,伟大的小说又脱离于现实而单独存在,我们会说,某一段生活境遇真像是置身于卡夫卡小说之中,而不是卡夫卡小说描述了某一段生活,同样,这个世界的某一部分已经被马尔克斯施以魔法,他所描写的一切,他曾拥有的每一刻都永远属于他。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14年第17期封面文章,有删节,原标题为《阅读马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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