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街头遇见何伟

2019 年 10 月 30 日 人物


何伟总是选择在历史悠久的国家居住,中国,或者埃及。和每个现代人一样,他知道时间犹如直线,滚滚向前,同时,时间是轮回,关乎太阳的运转,季节的流逝,尼罗河上每年到来的洪水,也关乎他在27岁来到中国,又在23年后回来,就像那个曾经笨笨的陌生人。

 




 

文| 杨宙
编辑| 槐杨
图| 网络

 


 

何伟(Peter Hessler)坐在全时便利店外边的塑料桌子边,手边放着一瓶可乐。这是九月初的成都市中心,天阴沉沉的,随时可能下雨。或许因为一会儿要去开会,他穿了套土黄色的西装。便利店位于他的住所附近,早高峰人来人往,坐在其中的他神情严肃。初次见面,他常给人某种冷漠感,但真正聊起来,你很快会感受到他的诚恳。

 

离开中国、在埃及待了五年后,何伟又回到了中国。成都是他早就计划好的定居地点,位于中国中部,方便到各地采访。多年来,他对四川有足够深的感情。20多年前,作为美国和平队的一名志愿者,成都是他学习汉语的起点。如今他50岁了,或许因为热爱跑步,除了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他看起来也就30岁出头。

 

她们穿的是什么?刚见面不久,他就指着远处的几个女孩问道。女孩们穿的是汉服。

 

汉服是怎么流行起来的?我这次来中国发现好多人穿这种衣服。

 

与何伟的交谈以被他采访的形式开始。他对这个世界的关注常常让人惭愧,让你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熟视无睹。从27岁到现在,他与中国认识了20多年,把对这个地方过去与现在的观察写进了《江城》、《甲骨文》与《寻路中国》里。文字中有他作为外来者的旁观与抽离,也有他把这里当做一个家乡的融入与善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译文纪实系列收录了数位外国作者关于中国的作品,至今卖得最好的,是何伟的《江城》。《江城》和《寻路中国》成了畅销书与长销书,令许多中国人透过一个外国人的眼睛看待自己的国家,感到新奇与震动。他文学化的纪实作品写作方式,对许多中文写作者产生了影响。


 何伟的「中国三部曲」

 

无论到哪儿,他都带着一本小到可以塞进衬衫口袋的笔记本,随时写上只有自己才能分辨的笔记,在每天采访结束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忆并输入电脑。但这些天,他在成都并没有记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他太忙了,在川大新开了非虚构写作课,还要找房子,为双胞胎女儿办理入学,迎接老朋友、曾经的学生的来访,应对闻讯前来求取签名的读者。

 

2011年10月,何伟和同为作家的妻子张彤禾,带着两个孩子,从美国科罗拉多州搬家到埃及开罗。他希望在这里开始新的写作。何伟说,写作里有两种东西让他着迷,要么是一个人或一群人,要么是一个吸引人的故事。去埃及是他与张彤禾一同做的决定,因为埃及是个历史悠久的地方,有丰富有趣的语言,这些方面它与中国很像。

 

去埃及前,他们花了一年时间做准备,上语言强化班,学习阿拉伯语,何伟拥有了个阿拉伯名字Boutros。也在那时,阿拉伯之春发生,这个千年不变的国家陷入变革。为了去埃及,他们注册结婚,那时保险业务不愿意接收这对冒险的夫妇,他们找律师立下了遗嘱。到达埃及一个月后,动乱开始了。在街头,何伟目击了暴力和死亡。像过去记录中国一样,他把发生在埃及的故事发表在《纽约客》上。

 

那时候我当然有些害怕,但我要了解其中的原因,他们的诉求是什么,会有什么结果。我也知道对于记者来说,有这样的经验是好的,可以学习怎么在混乱的环境采访和报道。何伟说。

 

在开罗的生活并不容易,何伟居住的地方经常断电,一次抗议活动导致他脚上两处骨折,回美国前装着电脑和相机的随身行李差点被偷了。当越来越多身边的人进了监狱,何伟和张彤禾决定离开。

 

在埃及很难把事情做好。经常没有电,水也会被关掉,何伟说,好辛苦啊,我们经常觉得太累了。


 何伟和家人在埃及 

 

2019年5月,何伟关于埃及的新书《The Buried》由企鹅出版社出版。这本400多页的英文书涉及埃及的历史与变革,有考古现场,也有政治运动。尽管题材遥远,但何伟独特的幽默与温情却始终贯穿在诸如社区垃圾工、阿拉伯老师、同性恋翻译和卖内衣的中国商人等普通人的故事之中,让这些故事超越文化与地域的界限。而过去在中国的生活经验,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他打量与认识埃及的参照系。

 

一直以来,何伟都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写文章的过程不需要任何人提意见,I want to be the one to shape it.(我想成为文章的创造者。)自我确认在他的独自朗读中进行,那是他在普林斯顿大学上约翰·麦克菲的非虚构写作课时就养成的习惯。麦克菲是美国著名非虚构作家,写了将近半个世纪。他告诉何伟,写作要把嘴里的那些小石子吐出来再说话

 

麦克菲说过,『创作一直都很难。不管一个作家经验多么丰富,当他坐下来开始写作,信心完全有可能降为零。你能写好上一本书从不意味着你能写好下一本书。你会这么觉得吗?我问。

 

何伟笑了,麦克菲太紧张了,他说,对现在的我来说,写作是一件比以前简单的事情,因为到这个年龄,生活是比写作更难的事。

 

你现在写作的时候还会朗读自己的文章吗?

 

Yeah, that's very important. Just to listen for mistakes or things. So that's part of editing to read it aloud. Because you hear things differently(是的,这很重要。大声朗读时,我可以听到文章中的错误。朗读会让你听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也是我编辑过程的一部分。)……我住的地方都有自己的办公室,我不能在一个公开的地方,比如在这里我就不能写东西,因为我写的时候经常说话,人家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何伟与《人物》记者的交流以普通话和英语交叉进行,母语对他来说有时是即兴,有时是因为涉及复杂的表达。尽管学习中文超过20年,何伟还算流畅的中文里仍有一丝笨拙感,那就是他在书里写的,每次初到一个地方时笨笨的何伟形象。当他切换到英语,你又能听到那个来自美国的聪明人。

 

从许多细节来看,何伟都生活得非常old school。比如他总穿着那件绿格子衬衫;比如他一直以来不怎么爱用手机——会影响注意力。他的通讯录里,一个个联络人的姓名、电话、邮箱甚至QQ号都排列得整整齐齐,就像是过去用笔认真记录的纸质通讯录。一个记者的好习惯。 

 

他至今还与1996到1998年教过的那100多个学生保持着联系,每年,他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信给他们,20年前是手写然后复印的信纸,现在是一封封邮件。20多年过去,他的学生多数成为老师,分布在四川、重庆、西藏、浙江、广东深圳和云南昆明。有人在毕业后被骗到浙江打工,如今在一家私立学校教英语,很赚钱,可能已经有了三套房子;还有人当年对何伟谈到的宗教信仰嗤之以鼻,如今对佛教或基督教产生了浓厚兴趣。更显著的变化是,这些学生中九成来自农村,但现在他们都在城市生活。

 

你可以看到他们有什么变化,如果你要了解中国,这件事很重要。问问他们觉得现在怎么样,如果他们觉得现在比以前好,那什么在变好,又是什么在变坏?

 

除了情感因素,这20多年的联络对他来说是社会学里的longitudinal study(纵向研究),他曾在采访中说,我对以前的学生也很感兴趣,他们是杰出的一代,因为他们出生于毛泽东逝世前后,并且随着变化而成长。

 

能看一看那些信吗?我问。

 

何伟不好意思地笑着摇摇头,说,以后自己可能会把这些信的故事写出来。他会继续和学生们的联系,也计划今后每月回一两次涪陵,看看那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他和张彤禾打算在中国定居,关于中国的写作是他们的长期工程。中国是一个重要的国家,他们在此地过去20多年的经验也将继续发挥作用。他还想让两个女儿学习汉语,张彤禾是华裔,汉语中,也有两个孩子的历史。

 

接下来会写什么呢?

 

我还不知道,我要想一想。何伟说,最好不要hard idea,要看情况,要适应和调整。

 

继续谈了一会儿写作。何伟突然看了看时间,他要走了,去位于双流的川大校区开会。他还不会用打车软件,每次往返学校和住所都要倒腾地铁与校巴。面对飞速发展的中国,再次回来的何伟有时确实像20年前那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

 

23年过去了,何伟曾在那里教英语的涪陵师专,以前是个专科,2000多名学生,现在是本科,20000多名学生;涪陵曾经没有铁路,没有红绿灯,没有高速公路,那时,何伟从重庆出发,乘坐慢船去涪陵,在长江上行驶了8个小时,如今,两地之间的高铁只需要36分钟。在三峡大坝修筑,江水上涨之后,曾经坐着涪陵老渔夫的小船前往江心白鹤梁参观的游客,只能乘自动扶梯下到100多米的深处,在水下博物馆里隔着玻璃眺望。还有一些事物,消失在时间之中。


 何伟在涪陵 


 

以下是《人物》与何伟的对话。



《人物》:你在新书《The Buried》中提到了埃及的两种时间,Djet和Neheh,整本书都与时间这条线索有关。


 何伟 :Djet和Neheh是古埃及的两种时间,它们无法翻译成英语。Neheh是周期时间,关乎太阳的运转,季节的流逝,以及尼罗河上每一年的洪水,它重复、更新。Djet则是静止的,有时被翻译为永恒,djet中的某些事情已经完成,但尚未过去:它永远存在于现在。


我在阅读与考古学相关的资料时,发现古埃及人对于时间的感受与我们不一样。时间在我们的眼中是一条直线,而在他们眼中就像个圆圈,不断地轮回又轮回,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这可能与当地的自然景观有关。过去,河谷里,洪水每年都会来临,洪水所经之处,一切被摧毁,随后重生,四季来了又走。而沙漠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变化,它们都属于另一种时间。所以那种永恒可能与自然有关。

 

《人物》:你是怎么发现的?


 何伟 我去和考古学家们聊天,包括阅读他们写的关于古埃及的文章,我发现他们用来描述古埃及时间的几种词汇。你会发现,5000年前古埃及人就是那样看待时间的。


我对时间很感兴趣,我的第二本书《甲骨文》也和时间有关。作为一个现代人,基本上我们将时间理解为直线向前的,历史是进步的,一切都是直线进行的,我们试着让自己逻辑化,有时甚至过于理性。但是或许时间不是不断进步,而是在重复。


认识到这一点很重要。有时候我们认为我们比古埃及人更复杂,但你要知道我们和他们的想法也许没什么不同,情感是相同的,甚至政治也是相同的,因为政治操纵着情感。所以,你会发现不管是唐纳德·特朗普还是古埃及的某位法老,他们的想法,人们与他们的关系,都是相似的。有些美国人喜欢特朗普,就像过去古埃及人崇拜法老,政治对于情感的作用常常被人们低估。

 

《人物》:你为什么一直以来对时间感兴趣?


 何伟 对作家来说,对时间的兴趣是个有趣的起点。我在埃及写历史,而历史正在我身边发生,革命正在我身边发生,你正在亲历历史中一个重要的时期。(未来)人们再回过头来看过去的埃及,他们会讨论这个时期的埃及发生了什么。


这也让我思考过去与现在,让我对时间有了更多元的看法,有时它呈直线前进,有时它只是在原地转圈,有时它可能根本一动不动。

 

《人物》:这对你自己的观念或想法有什么影响吗?这也是你之前问过约翰·麦克菲的,他在《前世年鉴》里写过地质学家对于时间的特殊感觉,比如一百万年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小单位。


 何伟 我会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有时候(我们)认为某一时刻是有史以来最重要的时刻,但数千年的时间不断往前行进,因此最好不要太过流连其中。


我现在看时间的方式与我当时在涪陵的时候不太一样,当时我才27岁,中国对我来说是新的,所有的事情都在那时候发生。但现在我再回到中国,这里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我认识的人都比以前老了20多岁。尤其是在发展中国家,他们看待时间的方式与美国不同。美国的历史不太久远,人们关注的是今天,不会对过去有很强烈的感受。这也让我越发思考时间的问题。

 

《人物》:系统是这本书的另一个关键词,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个主题的?


 何伟 我第一次来中国时,还不是独立的作家,而是在单位工作,我知道这是一个system,是一个系统。他们有一个单位,有领导人,有structures,还有很多规定。特别是90年代,大多数人都是在单位里工作,都是在系统之中。那时候我就知道系统是重要的。


后来我搬到埃及,我发现他们的社会里有很多没有系统的地方,比如在开罗,65%以上的人口生活在一些违规的地方。他们违规改造房子,生活似乎没什么系统。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如果你没有一个系统,你有什么基础去改变这个系统呢?在埃及待了大概三年后,我认识到这是他们根本的问题。政府没什么权力,也没什么系统。

 

《人物》:但在看似没有系统和秩序的地方,人们还在不断地发展与运转。


 何伟 对,中国是比较特殊的,在埃及,我和彤禾都意识到,我们在中国的经验不是一般的发展中国家的经验。


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尤其非洲的不少地方,和埃及一样,政府有一部分system,不多,但大多数的事物还是可以function。同时,生活在其中的人又是神通广大的,他们总有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事。我写过一个在埃及收垃圾的人,Sayid,他是个文盲,但他非常聪明,非常勤奋,他没有获得过政府的帮助,也不会向他人求助,遇到什么问题他总是自己想办法解决。看到这样的人,我会觉得有点悲伤,他应该接受更好的教育,过更好的生活。


秩序(order)与混乱(chaos)之中存在一种张力,秩序和混乱中又维持着一种平衡。弄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张力对我来说挺有意思的。

 

《人物》:呈现这种张力与平衡是非常复杂的,你写作时,会考虑读者的接受吗?


 何伟 不太想。我写的都是我感兴趣的,不太会去想读者,真的,自己感兴趣可以激励我,写得比较好。


实际上我写《江城》时,只发表过一些小文章,没什么名气,也没有代理人,跟出版社也没有联系。我写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可以出版,最大的目标就是为自己而写,想要把它们记录下来,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写,在涪陵的经验就会被忘掉。后来它还是出版了,但最初我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


埃及这一本,我也不太考虑读者,我知道会有一些人感兴趣,但更多人没兴趣。在美国,一本书卖两三万本已经不错了,读书的人是个小群体,好多人只看流行的电视节目。最好卖的书都是有simple idea的,那些能够在电视或广播里,用一、两个句子介绍的书。但我常常不会这么做。关于《甲骨文》和《The Buried》,如果你让我介绍它们,我没法用两个句子去介绍。生活是非常复杂的,我觉得我的书也应该是这样。







登录查看更多
0

相关内容

Oracle 公司是全球最大的信息管理软件及服务供应商,成立于1977年,总部位于美国加州 Redwood shore。
【2020新书】实战R语言4,323页pdf
专知会员服务
100+阅读 · 2020年7月1日
【干货书】流畅Python,766页pdf,中英文版
专知会员服务
225+阅读 · 2020年3月22日
Python数据分析:过去、现在和未来,52页ppt
专知会员服务
99+阅读 · 2020年3月9日
广东疾控中心《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防护》,65页pdf
专知会员服务
18+阅读 · 2020年1月26日
2019中国硬科技发展白皮书 193页
专知会员服务
82+阅读 · 2019年12月13日
清华大学两名博士生被开除:你不吃学习的苦,就要吃生活的苦
机器学习算法与Python学习
25+阅读 · 2019年9月16日
郭台铭的王权之路
君临
3+阅读 · 2019年4月29日
吴恩达“官宣”荣升准爸爸~
AI100
4+阅读 · 2019年1月18日
教辅巨头沉浮录(1978-2018)
创业家
3+阅读 · 2019年1月8日
【财富空间】一个人真正的资本是什么
产业智能官
6+阅读 · 2018年3月16日
娈童者:所幸 生在这里
博望志
13+阅读 · 2017年5月17日
Arxiv
3+阅读 · 2019年3月29日
Arxiv
5+阅读 · 2018年10月15日
Arxiv
5+阅读 · 2018年5月5日
Arxiv
6+阅读 · 2018年3月27日
Arxiv
12+阅读 · 2018年1月28日
Arxiv
27+阅读 · 2017年12月6日
VIP会员
相关VIP内容
【2020新书】实战R语言4,323页pdf
专知会员服务
100+阅读 · 2020年7月1日
【干货书】流畅Python,766页pdf,中英文版
专知会员服务
225+阅读 · 2020年3月22日
Python数据分析:过去、现在和未来,52页ppt
专知会员服务
99+阅读 · 2020年3月9日
广东疾控中心《新型冠状病毒感染防护》,65页pdf
专知会员服务
18+阅读 · 2020年1月26日
2019中国硬科技发展白皮书 193页
专知会员服务
82+阅读 · 2019年12月13日
相关论文
Arxiv
3+阅读 · 2019年3月29日
Arxiv
5+阅读 · 2018年10月15日
Arxiv
5+阅读 · 2018年5月5日
Arxiv
6+阅读 · 2018年3月27日
Arxiv
12+阅读 · 2018年1月28日
Arxiv
27+阅读 · 2017年12月6日
Top
微信扫码咨询专知VIP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