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学归来】罗丹：我们为什么在哈佛学习中国文化？

2019 年 9 月 8 日 清华大学研究生教育

编者按

“清华大学博士生短期出国访学基金”——

自2010年起设立，受到“双一流”建设经费和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的共同支持，为博士生赴海外一流大学或重要国际组织、师从一流导师开展研究工作提供3-6个月的生活费资助。至今已有超过2000名博士生获得基金支持。该基金受到师生欢迎，博士生普遍反映受益匪浅。

每个参加短期访学的博士生都有一段不可复制的、特别的经历和故事，“清华大学研究生教育”公众号将不定期与大家分享他们精彩的访学故事。

亲，哪天能够看到你的故事呢？

在经过各种手续、开题、论文提交等打仗般的一周后，我收拾行装，和家人短暂道别，而后通过疲惫又漫长的国际航线，再次来到了久违的波士顿——由于各种原因，我已经不下10次探访过这里，最近一次则是在9个月前。波士顿所在的新英格兰，也是我前后生活了近6年的地方。无论是学校、老师、课程还是周边环境，一切都是那样熟悉，却又伴随着时间和距离带来陌生感。

二月的波士顿异常寒冷。不仅如此，海洋性气候还带来了丰富的降雪，因暴风雪而封路、停课是常有的事。整座城市和学校都被相互隔离开来。学生们围绕着剑桥的一亩三分地，在教室、实验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穿梭，他们中有一路少年班上来的天才少年，也有工作多年终于找到真正的爱好或是积攒下足够资本以追随理想的人士。共同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对知识的期盼。

绩点以上的“标准”

如果要说清华的学生生活和哈佛大学有什么不同的话，于我而言，感受最深的或许是“标准”的区别。

在清华，每一个同学——尤其是本科学生——都极其紧张，无论是社会工作、学业、科研，还是竞赛、双学位、保研、申请，每一项都不愿意落人之后。人人都担心着能不能在最短时间里最优质地完成学业，能不能拿到最好的绩点，能不能发好论文，做好学生会工作等等，走错一步便“万劫不复”。当然，并不是说争取排名不好，但或许，同学们过于依赖外部的评价体系，反而丧失了自己的判断能力，难以清楚地认识到所谓“优秀”的定义。因此，在离开清华的象牙塔后，往往有一阵落差和阵痛。

今年，我的一位好友申请了麻省理工学院的ACT硕士项目（Art, Culture and Technology），她是清华大学的本科及硕士，也是优秀学生，但却在申请中被拒了。回国后，她向我吐槽了这次失利，并表示不知道如何再提升和包装自己。碰巧，由于在哈佛的经历，我同ACT项目的同学非常熟悉。该项目去年所录取的包括一位拍摄纪录片的加拿大籍索马里人，他在加拿大读机械工程类本科，毕业后又随工程队去了非洲。出于对电影的热爱，他用摄像机挖掘并记录了生活中的闪光点，并用具有质感的剪辑和配乐将其展现出来。比如家乡的变迁、穆斯林女性在美国做民间喜剧表演、非洲当地的民间说唱表演、非洲女童对演艺的追求探索等等。还有一位来自东南大学的同学，他在UCLA攻读建筑硕士，其后转行在洛杉矶做了两年的舞台设计。同时，他还是专业的鼓手，随着乐队在各大酒吧中演出。他的设计项目中展现了禅、音乐、空间、技术的融合。另一位香港城市大学新媒体本科毕业的同学，毕业后做了2年关于海洋污染和生态系统新媒体交互表现的研究，并在个人网站中展现了扎实的美术、音乐、技术的功底。在同他们的交流中，没有任何人提到了绩点和奖项，但是没有人会质疑他们的优秀——的确，绩点和奖项能够证明一个学生的优秀，但是这远远不是唯一的、最有效的途径。

这让我回想起了我硕士的项目，哥伦比亚大学的建筑硕士。这一项目在美国常年位居前三，算是老牌的优势专业，师资力量数一数二。但是，最让人震惊的是，这一项目在三年中需要至少修得108个学分（4年本科项目的要求是124个学分），但是所有的课程均无绩点。课程成绩只分四个档次：High Pass–高分通过，每组只给不超过10%的学生，不少老师从来不给这个级别的成绩；Pass–通过，大部分同学都是这个档次；Low Pass–勉强通过，即作业严重不达标，基本等于挂科；而Fail，即挂科通常只有出现学术不端时才会给出。因此，几乎所有学生的成绩都是相差无几的Pass。并且，学院也不提供绩点换算表。

学校还有一门课叫做Professional Practice，即“行业规则”。课上，一位行业资深的建筑师，同时也是建筑师协会的会长，向我们提及为什么建筑学院没有绩点。他说：毕业以后，没有人会关心你们的成绩，建筑学生与其关心刷绩点，不如把心思用在其它地方。作为一个偏向设计和人文的专业，建筑设计应当基于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而不是出于高分的需要。

当然，很多同学会对没有绩点感到恐惧，就好像生活失去了方向。这就需要大家去思考如何在价值取向多元化的情况下证明自己。比如，对于计算机方向的学生来说，最典型的就是Github代码社区，上传过什么代码、参加过什么项目等等，都是学校认可的“硬通货”。在实验室的实习经历也非常重要，跨专业更是加分项。至于人文艺术等学科，活动组织、策展、期刊文章、双年展等等都可以是突出的个人特点。

在美国的同学中，有为高位截瘫的雕刻家做了3年助理的耶鲁大学艺术史毕业生，也有曾做了7年木匠的同学，还有50岁左右、功成名就的投行高层，辞职来重读设计、追求兴趣。多姿多彩的背景来自于时间和经验的累积，但最重要的则是尝试的勇气和对于自我价值的探索，而不是简单的“做个好学生”或“找份好工作”。

学无止境

在哈佛，导师最触动我的一句话是“Learning is a life long process.”或许有人会将它翻译为“学习是一辈子的事情”，但是我认为更为贴切的翻译是“学习的过程有一辈子之长”——因此，没有必要纠结是不是有些事情、有些知识现在不学就没有机会了，同样也不用担心工作之后是不是就没有动力再学习。

我曾经在一家荷兰的设计公司工作，在工作时间从没有人刷淘宝、看视频，偶尔项目空闲或是午饭时间，大家都会打开设计网站看看最新的趋势。我们的小组长是一位德国人，他大约30多岁，但依然会主动学习最新的编程软件、效果动画软件。因此，在工作中的成长速度甚至远远高于学校里的设计课程。有不少外国同事甚至会为了加入更好的团队和项目，大幅度降低工资，背井离乡前往名设计师事务所就职。为什么他们有如此强烈的激情和动力？我认为，这和他们所受的大学教育是分不开的。作为建筑设计师来说，对设计和项目的追求、对新技术的好奇、以及对于新形式的探索，永远是最佳的内在驱动力，并不依赖外界的评价体系。而内驱力的建立则是大学教育的成果。

建立内驱力，最重要的是有宽松的评价体系和容错空间。伯克利大学的MBA项目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社会认可的成功人士，我清楚的记得该项目首页展示的一名“优秀毕业生”：她是一个酷爱冰激凌的学生，在伯克利就读期间同工程系的同学一起，发明了一种利用液氮的速冻冰激凌，可以大幅降低冰激凌中的奶油等含量，使其更加健康并具有更好的口感。毕业后，她在学校附件开了一家主打健康食材的冰激凌店，深受师生爱戴，并在专业的商业操作下将其推广到美国的多个大城市中。同样的例子还有最早发明数字操控的节奏打击律动，并创立了世界上第一款节奏打击的手机电子游戏“吉他英雄”的MIT媒体实验室毕业生。学校理应创造宽松的环境，鼓励学生探索自己感兴趣的方向，而不是将学生放在统一的框架下评估。

“为什么我们要在美国学习中国文化？”

我的哈佛导师汪跃进教授隶属于哈佛大学建筑艺术史系，是美国哈佛大学艺术史系洛克菲勒亚洲艺术史专席终身教授，对于中国古典艺术均有涉猎。

在他的《敦煌艺术》课上，慕名而来的旁听学者们远远多于本校学生，其中甚至包括马德里的博士、大学老师、敦煌研究院的同事、日本和韩国的学者等等。虽然许多课程内容远超过我能够理解的深度，但是其广博以及视野依然令人为之赞叹——大胆假设、细心求证，不仅能应用在科技领域之中，在人文科学里也同样适用。汪教授对于敦煌、秦始皇陵这些我们熟知的文化元素的解读十分深刻，而对于清代机械玩偶等“偏僻”历史中的亚文化，其涉猎之广同样令人震惊。他的视野犀利，兼具当代性及国际性，使中国艺术研究得以在国际舞台上呈现。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我们要在美国学习中国文化，中国传统历史为什么要在国际舞台上用西方的那一套来评估？

这个问题或许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讨论：为什么日本文化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中国文化？是日本文化更加优秀吗？当然不是的，而是日本文化推广的过程中是基于现代的语境。其禅、自然微缩景观、工匠精神等等概念的推广，与其说是西方人对于神秘东方的幻想，不如说是满足了现代社会的需求——在物质极大丰富的工业社会中，人们对精神的追求、对于自然的追求，和对冰冷的、量产的工业产品的反感。日本文化的推广恰恰满足了现代人们的精神追求，文化认同感由此产生。在此基础上，人们便有了更强烈的动力，去对日本文化追根溯源、对其文化中的元素全盘接受，哪怕受众并不是日本国民。

上下五千年的中国文化并不缺少底蕴，缺少的是一种现代化的解读。传统文化如何印证新时代网络社会的需求？当我们分析传统文化时，最困难的往往不是有什么、是什么，而是其与现代的社会观、和人们的认知方式有何契合点。历史文化的深厚并不是传承的充要条件，比如，我们伟大的邻国印度，其璀璨的历史文明从广度和深度上都不亚于中华文明，但是在国内却鲜少有人关注。造成这种现象的一大原因，是其文明虽悠久，但却缺乏一个和现代生活产生共鸣的契机。因此，以现代的视角切入，去研究中国古典文化，是具有深远意义的。

以汪教授对于敦煌壁画的解读为例，他用“自动化机器”来形容敦煌洞窟的核心概念。因为在他的解读中，敦煌的一个个洞窟就像机器一样，每幅画、每一步都具有特定的功能，而人们的精神和灵魂通过整个功能布局自动推进，一步、一步到达极乐净土。而对秦始皇陵周边器物的布局，他的解释则是建立一个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使得始皇处于一个和谐的气场之中。当然，他的每一个解读都是具有大量的史料作为支撑。

波士顿的有机拼图

最后，不得不提波士顿这座城市。

作为一个以大学的聚集著称的城市，波士顿不仅有哈佛、MIT这样的顶级名校，还有Emerson College等一流的艺术院校，及波士顿大学、西北大学等一大批优秀的文理学院和私立大学。在这种人文环境下，城市的居民素质相当高。

同时，学校和城市也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例如，哈佛大学艺术史的博士生资格考试就是在波士顿美术馆进行的。三位老师会从馆藏中随机抽取12件艺术品，要求学生做介绍。除此之外，美术馆还积极和社区互动，每年开春时美术馆都会开展活动，邀请社区的花艺团队针对特色展品进行主题创作，并将其放置于艺术品边上、与之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