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尖小学四面是山。山上是石头,山外面还是山。在贵州省黔南州罗甸县董王乡,小块平整的耕地稀少又珍贵,零星几棵玉米都是插着石头缝钻出来。
村子里有好多三层小楼。支教的老师在村子里转,一天也碰不上一个青壮年。父母们出去打工,挣钱,回来盖起一层又一层的水泥新房,里面只有孩子和老人,显得房子过于空旷。
爸爸总是不在家。在贵州大山里的这所小学中,父亲是缺位的。孩子们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对父亲的印象远且模糊。
在还是孩子的年纪,有人过早地扮演起家长的角色,一个刚刚12岁的女生,一个人带着三个妹妹在农村的房子里生活,给她们洗衣做饭,既做母亲,也做父亲。
但他们对父亲的渴望不弱于任何人。在以《我的爸爸》为题的作文中,孩子们能回忆得起所有和父亲相处的细节。爸爸买回了新衣服和新鞋子,爸爸带了一包糖,爸爸给我下了一碗面,爸爸背着我去看病。虽然作文中提到的爸爸们,几乎每年过年才得回来一次。他们赌博、酗酒、偶尔也打人。他们大多是初中甚至小学文化,能够教给孩子最多的东西,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别像我一样。”
但山里的孩子们却希望像父亲一样尽早走出家门,挣很多钱。我问其中一个女孩,很多钱是多少钱?她说,不知道,但听说出去打工,一个月至少可以挣1000块钱。
他们记忆中的父亲,成了童年版的乡村残酷物语。父亲总是说话不算数,父亲欠了别人的钱不还,父亲戒不掉酒、戒不掉烟,父亲喝错了药,死掉了。
尽管如此,孩子们还是试图用自己的方式去原谅和理解父亲——一个女孩用自己的缺点去解释父亲戒不掉烟的问题,“就像我看电视一样,一看就要看一天。”
文& 摄影 | 韩逸
你的爸爸什么样?
——梁林英,12岁
我的爸爸最喜欢的就是弹琴。他一有时间就去学弹电子琴。因为爸爸老了,所以就自己学,就不去找别人教了。后来,爸爸一直学,结果学会了。但是只会用一只手弹,我感觉他非常得厉害。
——陈昌美,12岁
我的爸爸他很普通,他不是富人,更不是社会主义的霸王,他只是个默默为大家创造粮食的农民。有很多城市人都很讨厌农民,嫌他们脏,嫌他们没有文化。这些我都知道,可爸爸从不对我们说,他只是一个人默默承担这些责任,他做事很谨慎,生怕我们担心他。
——陈水妹,15岁
爸爸把行李搬回家的时候,我问他。你每次跟我们通话的时候,不是说你过得很好,不用我们担心吗?可是怎么一回来,就跟一根柴一样得瘦呢?头发也白了许多,比老人的头发都还要白。
——陈木妹,15岁
爸爸的手与众不同。他只要握拳,就能看见他的骨头了。
——梁吉芬,14岁
你讨厌爸爸什么地方?
我的爸爸是一个农民,他看起来是有点老的,但是他并不是很老的,他只有39岁。他最喜欢喝酒,每天不少于5瓶啤酒。他也爱好赌博,他赌赢了,就去买酒喝。而且去的时候还是坐车去,不是走路。我们劝他好几次,他说,再劝连孩子和妈妈都一起骂。我们家里让他帮忙做什么事,他都不帮我们做,别人叫他帮忙,他很快就去了。好像家里没有酒请他一样。别人家里有酒有肉,在等着他去吃喝。
——杨昌忠,15岁
他有的时候说不说就打人。他的一方面使人很讨厌,他做什么事情都很拖,使人很麻烦。我们的生活,他都不管,天天只知在家玩手机,我们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像小孩子一样,只知道玩,吃。
——梁王华, 15岁
我的爸爸是一个脾气很倔又好面子的人。打游戏时,被人发现他的错误,提醒他,可是当时他身在局中,而且已经认定了自己的战斗方案,怎么会知道那人指的是哪儿呢?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他还醉酒了……
——梁王妹, 15岁
你喜欢爸爸什么地方?
爸爸很胖,有着大大的肚子。以前我小的时候,都睡在他肚子上,把它当成鼓来敲。冬天可以取暖,夏天很热,他就用电风扇吹他的肚子。让我躺下,再用电风扇吹我,直到我熟睡为止。
——梁丽,14岁
爸爸让你失望过吗?
每到周五,同学们的父亲都会骑着车来接他们回家。我就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要是爸爸会骑车那该多好啊。可是爸爸不会骑车,也不能怪他啊。
——陈万娇 12岁
有一次,姑父给我买了一个特别漂亮的洋娃娃,我非常想要,可是爸爸非不让我要,让姑父收回去了。爸爸从来不收别人贵重的东西,当时我真的有点恨他。
——梁罗妹,15岁
今年过年的前一天,晚上我睡得早早的,早上也起得很早。我穿了去年爸爸寄给我的连衣裙去门口等他。可是等了一天都没有见到人影。我跑回家问爷爷,为什么爸爸还不回来啊?爷爷说爸爸不回来过年了,因为过完年我就要上学了,我爸不得不多挣点钱。我问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我不要上学,我只要爸爸回来陪我过年!
——梁莫妹,15岁
爸爸妈妈要出去打工了。我不想让他们去,可是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他们留下来。然后我假装生病,可是没有用,到最后他们还是去打工了。
——李陈英,15岁
为了让我好好写作业,爸爸常常在旁边守着我,和我一起认字。他认错了,我笑了笑。他心里可能有点惭愧。因为他们小时候没有条件读书,并且爷爷奶奶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
——梁韦英,13岁
爸爸不许你做的事?
我带我朋友回家,爸爸只是说不要偷东西就可以了。饿了吃,闷了玩,困了睡。爸爸只说了三遍不要偷东西就走人了。
——梁光海,14岁
在家吃饭时我总是把腿张得很大,这样别人就没有空座位了。爸爸上来捏我,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张大腿吃饭了。
——梁罗妹,15岁
从小爸爸就教育我,做人不要偷鸡摸狗,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唐云保,13岁
我爸爸常常对我们说,孩子啊,你们可要好好学习,将来找个好工作,过好日子呀。要是不好好学习,将来只能和爸爸一样给别人打工。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会这样天真地回答他,爸爸,这样也挺好的呀,我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多快乐。爸爸会生气地回答我,没出息,等你见识到外面的世界就会知道了。春节过后,又到了一个分别时刻,我只能怀着对他们无尽的思念,等待着下一个春节的到来。
——梁春,15岁
你不想爸爸做的事?
爸爸不爱说话,总是这个样子。我和他说话时,他总是说嗯,或者是的。我觉得她这样子对我一点都不尊重。可是没办法呀。
——梁吉芬,14岁
爸爸最喜欢抽烟。我知道抽烟有害健康,我跟他说了无数次,他就是不听。可我知道喜欢上烟就很难戒掉。就像我一样,喜欢看电视,一看就要看一天。爸爸抽就要抽一盒他才满意。父女连心嘛,就是这样。
——罗菊,14岁
爸爸让你难过的事?
爷爷去世后,爸爸的钱不够,我们借了别人3万元。他出去工作,两年后把别人的钱还了。但是2018年清明节过后十几天,爸爸喝错了药,去医院了。我们家借了3万元给爸爸看病,到最后爸爸死了。现在妈妈挣钱来还这3万元。
有一年,爷爷病重,想见哥哥最后一面。可是他和一帮人骑着车去抢东西,被警察抓走了,爷爷撑不住了,就没有等到他。从那以后,爸爸变得好像不是我的爸爸了。我多希望他能跟我说几句话,哪怕一句也行。有一天,爸爸喝醉了,跟我说了好多话。就是没有一句是关心我的话。那时候我觉得我就像是爸爸生命中一颗小小的沙子。
——付廷梅,13岁
我从来都没体会过父爱,我刚出生不久,他们便把我放在外公家,所以我从小就没有体会过父爱。我上二年级的时候,他们终于回来看我一眼了。还带来两个女孩,一个是我姐姐,一个是我妹妹。妈妈走过来看着我,可我退后了几步,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现在和爸爸住在一起,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外人。
——罗丽,15岁
我在电话里问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呀?爸爸说,过年。他说,我工作忙,先挂了。电话挂了,我一溜到了房间,哭在了被子上面。
——莫萍,11岁
爸爸让你感动的事?
有次坐车回家的路上,我吵着喝牛奶,爸爸就拧开盖子给我。因为车上抖,我把牛奶洒了一半,车上的人都骂我们,爸爸却拿着纸巾擦干。
——陈木英,14岁
你了解你的爸爸吗?
我爸爸身材有点矮。他的梦想是当一名歌手。他有造片子去卖的想法。可是每次不是黑屏,就是什么都没有。可我奶奶、叔叔和爷爷什么都不知道,总是说,我爸爸在那里玩电脑,在那里吃香喝辣。我爸爸有个习惯是不吃玉米饭,只吃白米饭。我爸爸没有那么多钱,可是爸爸是个有理想的人。
——陈福荣,14岁
在我九岁的时候,我的朋友因为我爸爸的身高而说我,我说,矮就矮,要你管。我想有这样的爸爸一辈子,我想让别人知道,我爸矮就不一定人不好。
——陈英,14岁
你对爸爸的印象?
电视里的小朋友好像是神童。但是最好的神还是爸爸,因为他是我们的保护神。
——柏朝艳,13岁
我想如果发生什么危险,第一个冲过来救我的人一定是爸爸,因为他是我青少年时代的保卫者。
——梁韦英,13岁
我觉得我爸爸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因为他好像什么都会做,就连坏掉的那种机器都能修好。
——陈娅,14岁
等我没有鞋子的时候你会帮我买,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我的爸爸。
——陈福菊,14岁
我的爸爸在我眼里,是世界上最帅的人,没有之一。他每天精神抖擞,神采奕奕。虽然他很瘦小,但是在我的眼里是多么的强壮。
——陈龙,15岁
以前我总是认为别人的爸爸比自己的爸爸好,可是我现在并不觉得我的爸爸不如别人。别人不能做的我爸爸都能做,并不比别的爸爸差。
爸爸为我们付出了很多,我连句谢谢都不敢对他说。
——梁罗妹,15岁
尽管他现在不给我住上新房子,不能买一辆车,这些我都不在乎,我相信有一天我能为他感到满足和自豪。
——莫朝花,13岁
我看我爸爸的眼神,就像是天天都保护我的人。
——梁海英,12岁
爸爸是我的超级英雄。但是他和妈妈带着两个弟弟出门打工了。临走跟我说,照顾好妹妹。我每周都要给三个妹妹洗衣服,她们不知道省着穿。我们苗族结婚早,有的同学小学毕业不久就嫁人了。我不想嫁人,我想陪在爸爸身边。
——陈罗妹,14岁
罗甸县的山路
特别感谢苑长武老师对采访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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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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