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朝伟：英雄无用武之地

2018 年 8 月 23 日 三联生活周刊

文丨张晓琦

《欧洲攻略》以四六不着的剧情与极其敷衍的美术，在七夕带给了人足够的惊吓。不管是这部电影还是其中的流量与小花，都不值得浪费唇舌，哪怕是吐槽。他们被提及的唯一意义，只在于作为伟仔“晚节不保”的背景板。当梁朝伟一路在影坛高歌猛进，人们总是期待着后面更美的风景，从没想过也许巅峰已经抵达。从《一代宗师》之后，梁朝伟已经接连拍了《摆渡人》《捉妖记2》《欧洲攻略》三部烂片——演员拍烂片不是问题，而是市面上是否有好片子适合他拍。成长于香港电影的黄金期，自1982年出道以来，这大概是梁朝伟所遭遇的最尴尬的时代。

图丨《欧洲攻略》剧照

TVB岁月中的经典

作为艺人，梁朝伟在过去漫长的几十年中都算得上幸运。他出道的80年代，正值TVB全盛期，其制作的武侠剧与都市剧风靡两岸三地，一批巨星在孕育成长之中。他的天赋和运气都足够好，在无线艺员训练班中即被誉为“最靓仔，最难驯化”，入行后没有苦熬期，短暂的儿童节目《430穿梭机》时期之后，首部电视剧《香城浪子》就引起关注；1984年出演了《鹿鼎记》与《新扎师兄》（TVB十大全球最高收视率剧集之一）蹿红，成为无线力捧的“五虎将”之一。梁朝伟饰演的韦小宝是最好的韦小宝，能令观者在情不自禁喜爱与提醒自己是非对错之间迷惑挣扎，不仅对徘徊在狡狯无赖与江湖义气之间的“真小人”气质的诠释浑然天成，也正当其时——他那时候还是有着婴儿肥的少年郎，无限接近原著中的韦小宝。此后“油腔滑调，花心无赖，死不正经”成了他重要的戏路之一，《侠客行》和《绝代双骄》都是这种类型的延续，而他也贡献了最好的小鱼儿。在《侠客行》中，梁朝伟一人分饰性格截然不同的双胞胎：石中玉和石破天，前者浮滑无形，后者忠厚老实，扮相所差不多，全靠神情气质区分，同一部戏中切换自如，尽皆出彩。在资讯不发达的时代，内地有些观众开始甚至未能认出是一人所饰。而更为不易的是，如此相近的三个角色，梁朝伟演来，还是各个不同，并不会搞混；相比于后来接连出演过小鱼儿、方世玉、韦小宝的张卫健，这种分别就更为显著。

图丨《鹿鼎记》剧照

梁朝伟饰演的张无忌，也是最好的张无忌。很早之前看到过一张梁朝伟无线时期的武侠剧照，那时候除了清宫戏，武侠剧的行头大同小异没有年代感，剧照上也没有标识，即便还没看过，也会猜：这大概是《倚天屠龙记》？果真如此。因为梁朝伟的神情，看起来是属于张无忌的：温厚而犹疑，静态照亦能看得分明。早期的郑少秋版难掩风流倜傥，后来的马景涛版失于直白过火，梁朝伟的张无忌锋芒俱敛，朴实仁懦，实在更接近小说形象。他对周芷若又敬又怕，对赵敏又爱又恨，又有着相知甚深的宠溺与自得，这种情感处理，不靠台词与旁白，全凭表情与肢体动作，清晰可感层次分明。1986年时的梁朝伟24岁，正是如今许多当红小生无法担当男一挑不起大梁的年纪。

图丨《倚天屠龙记》剧照

大银幕上的多重维度

1986年，梁朝伟还出演了尔冬升的电影《巅佬正传》与关锦鹏的《地下情》。前者是通过底层精神病人透视整个社会的病症与无情，后者则是一曲颓废的青春挽歌。伟仔在《巅佬正传》中饰演的精神病人阿狗可圈可点，在《地下情》中所饰演的张树海，青春无敌百无聊赖，脆弱多情迷茫无力，精准又传神。此后他又和尔冬升合作《人民英雄》，饰演一时冲动的小毛贼，获得了演艺生涯的第一个荣誉：金像奖最佳男配角。1989年，梁朝伟出演《悲情城市》中的林文清，因为他不会说台语，国语又讲得太烂，侯孝贤最终把这个角色改成哑巴，表演因之对眼神和肢体语言的倚重更深。拍摄前期，侯孝贤曾极力夸奖梁朝伟的集中专注，看过素材后，却觉得他过于精细，与其他非职业演员不够协调，于是要求他放得粗糙些。9年后，两个人再次合作《海上花》，再现了当年吴地的缱绻温存纸醉金迷。《悲情城市》是梁朝伟走向国际舞台的开始，同年梁朝伟还以《杀手蝴蝶梦》中抢镜的小弟再次获得金像奖最佳男配。

图丨《地下情》剧照

1990年，梁朝伟与无线正式解约专心大银幕，不管对于声名提升还是演技锤炼，无疑都是正确选择。小荧屏的制作水准与重复套路，以及市民通俗剧所需要遵守的条条框框，对于伟仔来说都太局限了，他细腻精准的拿捏、多维立体的层次、对人性深处的触摸探寻，都需要更大的银幕来承载。这一年，梁朝伟拍摄了吴宇森的《喋血街头》，同样一代青年的失落与抗争，主角们被发配到战乱时的越南，更显残酷激越。河滩上被迫杀掉无辜俘虏的段落，梁朝伟把阿B在崩溃边缘的极度恐惧与强悍的求生欲望表现得淋漓尽致。2年后，他与吴宇森又合作了《辣手神探》，他所饰演的阿浪，表层与戏中黑社会众人的评价高度吻合：是个狠角色；潜层有作为卧底的难言的郁结与偏执，被他拿捏得丝丝入扣。十年之后，香港电影的救世之作《无间道》，梁朝伟再启卧底生涯，日臻纯属的梁朝伟，以颓丧的气质令人心痛的眼神再次俘获观众。1990年还有王家卫风格的奠基之作《阿飞正传》，虽然只有结尾的匆匆亮相，但不管墨镜还是伟仔，都对那几分钟念念不忘。一直到1997年，梁朝伟还在说，最满意的表演就是那几分钟。

图丨《喋血街头》剧照

与王家卫的合作令梁朝伟走向演艺巅峰。《重庆森林》中孤独麻木、敏感而迟钝的663，《东邪西毒》中隐忍不发的盲武士，《春光乍泄》中惑于情感的黎耀辉，《花样年华》《2046》中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周慕云，乃至《一代宗师》中在时代大潮中无力无奈的叶问，均是暧昧难辨左右为难情绪的精致表达。如果说王家卫让张国荣承担了他电影中的决绝与虚无的话，那么他让梁朝伟承载了踌躇难断、不想接受又无力挣扎的那部分，依着梁朝伟的魅力升华到美学形态。在纪录片《摄氏零度·春光再现》里，梁朝伟吐槽王家卫对他的压榨：我想香港，我想我妈，我想回家，他想了几个出逃计划，却并未实施；而同样饱受折磨的张国荣，因为演唱会开演在即，合约到期后即离开了无限拖期的王家卫剧组，之后再返回补拍，此后二人再无合作。王家卫最终的成片与最初构想大相径庭，剪掉了不少张国荣的戏份，也剪掉了同跑了一趟的关淑怡的全部戏份，但所幸保留了何宝荣与黎耀辉的痴缠，留下了华语电影中最缠绵的探戈舞步。

图丨《春光乍泄》剧照

梁朝伟的五个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有四部是因为王家卫的电影，而他在大众范围内声誉达到顶峰，也是在《花样年华》之后。但不少看着他一路走来的影迷其实更怀念他早期的演艺生涯，还没有被贴上“文艺小生”“忧郁眼神”标签的时光：明明是个戏路宽广、可正可谐、可商业可文艺的全能演员。TVB时代如此，电影上也如此。他还可以是《流氓医生》中玩世不恭宅心仁厚的刘文，斑驳灯影中落寞神伤的吟唱是整个角色的点睛之笔；可以是《暗花》中陷于重重罗网身不由己的腐败警察阿琛，暴烈骁勇；可以是《色，戒》中一身阴骘的易先生，令观众不寒而栗，令自己饱受心理困扰。梁朝伟还可以是《超时空要爱》《正牌韦小宝之奉旨勾女》《天下无双》一系列喜剧中那个鬼马无厘头的小无赖或者雅痞，《豪门夜宴》与《亚飞与亚基》中他与张学友的疯癫令人捧腹；《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中的欧阳锋神经跳线，每每看到都会忍俊不禁，“我是一只小鸭子”的歌声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图丨《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剧照

丰富与细腻成了奢侈品

然而这样一位华语电影殿堂级的演员，没什么好戏可演了。

固然有之前连演文艺片负荷过重想轻松一把的原因，但与大环境脱不开干系。梁朝伟此前曾演过马楚成这个系列的《东京攻略》和《韩城攻略》，质量不算上乘，但也勉强可看。而这部《欧洲攻略》，不管是剧情、布景、美术还是人物都令人发指，即便不知道后面的反转，在影院里看到这帮主角，正义人士在大池前生离死别痛苦万分时，突然会有一种强烈的喜感想放声大笑。一个演员一生中难免会拍烂片，香港演员尤不拒烂片，他们首先是把演戏当作一项普通的谋生职业。今人惑于“影帝”“艺术”的光环疑惑梁朝伟的“失格”，事实上他接片之不挑一直都是出名的，连老友张曼玉吐槽他“接片太滥不加选择可能会伤害到艺术性”都不为所动，而是觉得有工开、有戏演就是好的。包括张曼玉在内的诸多同时代艺人，年轻时都接过不少烂片，轧戏也是常有的事情，黄秋生、吴镇宇等人就更不消说。事实上，一个演员拍烂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轧戏也没有那么严重（只要能保证质量），只要整个产业足够兴旺还有不少好戏可拍就不是什么大事。但如今的问题在于，放眼望去，莫说香港电影，整个华语世界，一年之中的水准之作也屈指可数了——正是这样的大环境，才使得一个演员接烂片、轧戏上升到“艺品”与“操守”，捉襟见肘时，就只能祭出“道德”大旗。

图丨《辣手神探》剧照

伟仔的搭档也变了，从刘德华、张国荣、张学友、周润发、梁家辉、狄龙、刘青云、黄秋生、张曼玉、刘嘉玲、梅艳芳、王祖贤、钟丽缇、章子怡、周迅等人换成了鹿晗、angelababy、吴亦凡和唐嫣，所能产生化学反应的区别一望而知。不只是《欧洲攻略》，电影，正在逐渐成为一门综合了综艺、广告、游戏等各类形式的视觉奇观，与之相搭配的是无聊弱智的剧情、机械无生气的人物，与虚假造作的情感。如《欧洲攻略》这样的电影就是属于面瘫的，摆pose耍酷就够了，梁朝伟才是违和的。曾经磨合、开发出他不同面向的导演，吴宇森乏善可陈只剩下放鸽子，王家卫监制且疑似亲自操刀的《摆渡人》令人大跌眼镜，尔冬升上一部《三少爷的剑》已经让人怀疑他到底还会不会拍电影，就连栽培他的老东家TVB都江河日下不复从前了。不仅是数量，从质量到题材，从故事到主旨，整个华语电影都处于极度缩水状况。环境也不同了，从歇斯底里的“大奶教”到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三观党”，在这个《红楼梦》《钢琴课》《乱世佳人》《泰坦尼克号》等经典都被挥舞着道德大棒大加伐挞、对言情文要求“双处双洁”的时代，“正确”成为主流呼声，原本负有扩展乃至改变既定视野与观念功能，对人性洞察理解与悲悯的文艺作品的处境愈发艰难了，而一身正气、积极向上，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三好学生，才是这届观众的最爱。那些世间百态，那些旁逸斜出的人生与情感不再为时代所需要。而梁朝伟的亦正亦邪，他身上的迷离风情与他对人性幽微婉曲处的把握、同情与体贴，都成了屠龙之术，奢侈而无用。

图丨《花样年华》剧照

年龄也成为局限。当他在《摆渡人》《欧洲攻略》中继续年轻时无赖浮浪也无妨的表情时，今时今日，即便是梁朝伟，也显得有几分油腻与违和了。也就是说他已经不再适合饰演这样的角色，然而并没有什么戏开给他这个年纪的演员。都说女演员怕老，在华语电影圈尤是，所以女星们拼了命的要演少女，但其实你发现，男演员同样怕老，只是年龄往后推了十几岁而已。在欧美，马修·麦康纳、乔治·克鲁尼、凯特·布兰切特、梅丽尔·斯特里普等人仍旧不缺合适的角色与题材，比伟仔大了9岁的于佩尔，还能饰演同龄角色，在自我、成长、自由与存在的主题上一路探讨，但伟仔只能像有些人说的那样去“装嫩”。在这个历来推崇年长者权威的国度，整个社会对年轻人的推崇病态到谄媚，而中老年人是被忽略乃至遗忘的，他们除了做人爹妈之外，身上不配再有故事和爱断情伤。女演员好歹还能成为恶婆婆，公公更是家庭中被无视的角色。像《姨妈的后现代生活》那样聚焦中老年人生活的电影，实在太少了。不只是梁朝伟，他的那些老伙计，周润发、梁家辉等人，最近几年，都在烂片中频繁出现，浪费愈加精湛的演技，屡屡引起人“他到底是欠了人多少钱”的疑问。当初他们曾经有多么辉煌和迷人，如今就有多么尴尬和引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