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漫画:曹一
前不久,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青年长江学者梁莹涉学术不端、教学敷衍等问题,经媒体报道后引发舆论热议。
近年来多起抄袭、撤稿乃至师德沦丧的事件,背后都有典型的“四唯”问题。
在相关讨论中,不少青年教师说出了自己关于学术与科研的困惑:不刷论文指标,收入降低、考核难以应付;不认真上课,会招致学生吐槽、举报;兼顾论文数量与课堂质量,在现有的评价体系下几乎是奢望……
近期,多部委启动清理“唯论文、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以下简称“四唯”)专项行动。业内人士认为,唯有破立并举,才能让高校评价体系回归正途,回归教育本质。
记者采访了从985、211高校到民办三本的数十位高校青年教师,既有刚刚入职的“嫩青椒”,也有刚刚评上副教授、教授的学术新星。总结他们的生存状态,大致可归为以下几类:
第一大派——论文派,致力于用论文铺平自己的晋级路。
武汉某211高校体育学院27岁的教师田耘(化名)告诉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作为刚留校任教的一名“嫩青椒”,他教的是游泳与人体运动健康课程,但仍然要完成每年至少两篇C刊(CSSCI中国社会科学引文索引)论文的教研任务。
“年终就要考评,我天天愁得头发都要抓掉了。”田耘说,以自己学术水平、相关资源,根本无法完成一年两篇C刊论文的任务,“但真的没其他办法,评职称必须得靠论文证明自己的科研能力,发不出C刊就没有未来。”
河海大学一位刚刚入职的“海归”告诉记者,他入校时和学校签了协议合同,必须在入校6年内申请到国家青年基金课题,并且评估中要得到“优秀”才能留下来继续参评职称,否则这几年就等于白干。“国家青年基金课题其实很难申请到。青年教师没什么资源,你想搞创新,搞一个国外前沿的东西,他说你没有前期成果;搞国内选题,又很容易同质化,评审获得‘优秀’就会相当难。”
南京理工大学的一名“海归”副教授表示,大家有种共识——在国内一年没发论文等于一年啥都没干。“新教师5年或者6年非升(晋升职称)即走的压力很大,大家都是有点东西赶紧写了发掉,哪怕没有实质进展,也只能硬写。”他无奈地说。
随着学校对青年教师科研指标越定越高,记者采访的多数“青椒”都表示自己只能努力朝“论文派”方向发展,即使当下很难完成要求,也只能“一边抓着头发,一边硬着头皮去码字。”
第二派——“既要又要”兼顾派,努力在科研重压下平衡论文数量与课堂质量。
南京一所民办三本学校的教师马康(化名)说,民办高校与公办的985、211相比科研压力要小得多。所以,他能花更多心思在课堂上,有更多精力备课,也能多想一些新鲜的教学方式。
“能做到这样完全是因为学校对发论文没有负向考核。”马康说,不仅如此,发了C刊论文后学校会给予数额不等的奖金,甚至能报销版面费。
而在公办的985、211高校,不仅对刊物发表的要求更高,并且普遍存在负向考核。这意味着,如果未能完成指标,考评、奖金都会受“牵连”。
苏州一所高校的副教授陈强(化名)表示,将论文作为大学对教师职称评定的标准之一,本意是要鞭策教师积极奋进多做科研,但随着大学越来越机械地追求“科研GDP”,论文这个评价指标发生异化,反而成了滞缓科研和教学探索的障碍。
南京大学一位名叫张云开(化名)的同学反映,梁莹就曾表达出对教学的不屑,“我已经混到头了(评上教授了),没什么好怕的了。”多位青年教师反映,身边的同事评上教授职称后多年不写一篇论文的情况并不鲜见。
在中国,学术评价依靠SCI,然而很多国外学者对SCI并不认可。上海某大学商学院教授对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说,大部分高校关注高水平论文、国家基金等,老师在高压下只能有所取舍。他在今年上半年评上教授,终于可以松口气下企业调研做一些产学研转化等一直想做的事了。
第三派——教学派,顶着压力操心学生。
江苏某高校的一名30岁的青年教师王飞(化名)表示,当时进入校园时也是抱着教书育人的理想,可终究扭不过现实。“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一旦操心班里的学生,真的就很难再顾及科研。”
王飞说,他入校时就和学校签了合同,6年时间内必须完成科研指标,论文发不出来就得出局。一边是自己教书育人的理想,一边则是跟自己能否保住饭碗直接相关的指标与要求。“在这样的评价体系里,作为同事的老师是缺席的,作为教学对象的学生也是缺席的。很多受到学生欢迎、认真教学的老师,往往是以牺牲职称晋升为代价的。”
梁莹事件虽尚未尘埃落定,但其折射的“高等教育存在重科研轻教学”问题,值得继续讨论。
韩愈的《师说》曰之:“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所谓老师,就是传授道理,教授学识,解决疑惑的人。老师的职责与“教”“授”“答”有关,但放眼当下,高校“师者”却出现了另一副面孔。
新华每日电讯记者采访国内多所高校的学生梳理后发现,不重视教学的老师在课堂上主要有以下几种表现:
o 堂堂课都是“注水猪肉”。
杭州一大学的毕业生朱珠(化名),回忆大学期间选修的一门电视剧赏析类课程时说,一学期老师放了好几部国内外影视剧作品,但都是只赏不析,最后交一篇论文了事。泰州学院一位学生则告诉记者,他们的钢琴专业课老师迟到是家常便饭,40分钟的课几乎要迟到半小时。
o“翻转课堂”,美其名曰让学生成为课堂的“主角”。
上海某大学学生李延(化名)在校期间上过一门课,一学期一共18节,老师将班上32人分为16组,每组负责一堂课的内容;一头一尾两次课,一次由老师解释这门课的上法,一次则为期末考试。该课程老师从不点评,学生上完课,老师拎包就走。
o 借课堂之便行利己之事。
南京某大学毕业生章韵(化名)告诉记者,曾有老师将自己的课题项目化为学生的课堂作业来写,完成后整理一下就当作自己的项目成果。“老师会说这个作业和课堂有多么多么大的关联,实际上我们没有从中得到学术训练,知识、方法、技能上都没有提升。”
扬州大学一位副教授说,20多年前自己刚当老师,学校会每周三组织一次教研活动,大家商讨课程内容,集体备课。“如今这种活动早就没有了。说句不好听的,上课过程中要是突然停电,有些年轻老师恐怕连课都没法上,因为他只会读PPT。”
如今,“PPT老师”在高校确实不少见。南京某大学学生张幼之(化名)保送读研后,研究生期间上的一门课与本科期间课名相同,只多加“研究”二字。不仅如此,同一位授课老师用着同一份PPT,3年过去连数字都没有更新。
有网友总结,下课比谁走得都慢的是高中老师,下课比谁跑得都快的是大学老师。一定程度上,正是有了部分专心培养自己、敷衍学生的老师,也才有了一些吊儿郎当的学生。
“好多大学老师行踪都是谜。”师范专业学生徐静好(化名)正处在完成毕业论文的阶段,她说部分老师在学生论文上有“三不”:不催、不帮、找不到。“好不容易‘抓’到老师人了,就简单说两句:你这题目太大了。我自己知道题目大,需要具体意见,才去找老师的啊。”徐静好说,特别期望能有更多对学生负责的老师。
是什么让“上课还是写论文”成为两难?记者采访了解到,一方面“学术GDP”压力层层传导,学校奖惩手段花样百出;另一方面,学制设计偏教学与教师考核重研究存在冲突,导致高校重科研轻教学成风。
一是评价体系的功利。
“大到一个学校能获得多少财政投入,一个学院在各个层面能得到多少支持,小到一个学者能不能评上职称、获得多少科研经费,都与发表的论文数量、影响因子相关,身在其中很难不被裹挟。”
南京大学的一位副教授举例说,填写教育部的学科评估表,不是SCI(科学引文索引)、SSCI(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中国社会科学引文索引)论文,无法录入;不是青年长江人才计划,无法录入;不是教育部这个奖那个奖,不算成果……
所以,当类似梁莹这样的“一个人就能刷掉半个系的学术指标”的人出现,即便她的论文比较水,也不妨碍被计入学术成果。对此,校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华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褚蓥说,大部分的高校以“帽子”为引进人才条件的依据,并以大额的资金以及配套的资源奖励来激励学者发论文,根源在于考核指挥棒。“
但人文学科的建设是一个漫长的接力过程。老一代积累了一批成果,新一代在老一代的基础上通过刻苦研究取得新的成就。主管部门注重推动老中青的代际接力,将资源相对平均地分布在各个年龄层次的学者身上,而不是将大量资源集中在头部。”
华东交通大学机电与车辆工程学院一位副教授说,与人文社科类专业不同的是,理工科需要做产学研对接的工作。即便如此,学校对老师的考核仍然能够看出孰轻孰重。“我自己有一个项目,完成技术转移给学校挣了300万,拿了一个国家青年基金30多万,学校奖励哪个?后者。”
据了解,一些学校也为学生保研制定了论文加分政策。一些学习成绩并不是最好的学生,却能通过发论文来提高总分排名,获得保研的资格。例如,一些学科成绩很差的学生,到了年底突然冒出来好几篇论文,加了很多分,从班里十几名一下子到前三。但那些所谓论文,内容是上网买的,发表是交了版面费的,学校对此并不认真审核。
二是制度导致的轻慢教学。
“除个体师德问题之外,高校现有的评价体系和学制设计是导致整体轻慢教学的根源。”一位高校讲师说,高校对大学教师的教学评价指标定得很弱,几乎不用努力就可以完成,但科研指标定得很高,科研项目的级别、数量,论文发表的数量、刊物级别都要求得很高。高校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国家对学校的要求就是如此。
还有所谓“非升即走”的制度。该制度源于美国,上世纪90年代由清华大学率先引入,目的在于通过刚性的制度设计鼓励竞争。非升即走的核心是,在规定期限内拿不出相应的科研成果即须离职。某高校甚至规定,青年讲师几年内不准上课、专心科研,到期升不到副教授自动离职。
不少青年教师吐槽,几乎将全部精力花在科研上后,因科研达标升上副教授,就一定能熟练地授课吗?“研而优则教”的逻辑何其怪哉!尤其是文理有别,人文社科领域学者科研成果的井喷期,至少都在40岁以后,迫使他们在刚毕业时就大量发文出书,不啻为透支未来。
“中国大学教师重科研轻教学不是现象,而是现象级!”南京某985高校的团委书记严斌(化名)说,我国高校虽进入高速发展阶段,部分名校进入世界一流大学建设序列,但学制设计仍处于“教学型”而非“研究型”大学。
在这些学校,课时设计太满,高校教师科研和教学研讨时间被大量挤占。但客观上,高水平大学教职又要求教师拥有前沿的视野,高水平的研究能力。这二者之间的矛盾,导致了整体性的轻慢教学。
三是人事制度的懒惰。
多位教师提出,“四唯”问题的实质在于人事上的懒惰症,了解一名老师不应该只停留在表格上、框框里,不应该因为“老鼠”短时间内比“马”跑得快、反应敏捷,就选择“老鼠”,不应该医生救人一命不如文章一篇,这就简直是本末倒置的制度笑话了。
“什么都推给评价标准是推诿。问题不只是标准问题,而在于人事安排和执行者,有没有伯乐之心和伯乐之能?难道真的就调查不清楚吗?”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沈华清说。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一校精神所在,实在老师。
必须看到,即便在当前“唯论文、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现象广泛存在的大环境下,仍有退休返聘授课,因家中老母亲过世不得不中断课程,事后给大家鞠躬道歉的老师;有收到得意门生婚礼邀请,却因两天后有课要认真准备而放弃出席的老师;也有对跨院系旁听的学生都能认真征询意见,及时回复邮件的老师……这些,恐怕才是中国高校大师精神的灵魂所在。
一是回归常识,学生要刻苦学习,高校必须围绕学生刻苦读书来办教育,引导学生求真学问、练真本领,成为有理想、有学问、有才干的实干家。
二是回归本分,教师要潜心教书育人,老师是第一身份、教书是第一工作、上课是第一责任,政治素质过硬、业务能力精湛、育人水平高超、方法技术娴熟。
三是回归初心,高等学校要倾心培养建设者和接班人,用知识体系教、用价值体系育、用创新体系做。
四是回归梦想,高等教育要倾力实现教育报国、教育强国梦。高等教育最重要的不是把自己做强,而是把国家做强,回归梦想要落实到建设一流本科、做强一流专业、培养一流人才。
10月23日,科技部、教育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联合发布《关于开展清理“唯论文、唯职称、唯学历、唯奖项”专项行动的通知》,这次行动的清理方向有三,其中包括“对部门和单位政策文件中涉及‘四唯’的规定进行修改;对本部门和单位牵头执行的法律和行政法规中涉及‘四唯’的规定,提出修改建议”;“对各类考核评价条件和指标中涉及‘四唯’的内容进行调整,具体表现形式包括但不限于评价指标体系、评价手册、评审细则等”。
采访中许多“青椒”认为,中央进行“反四唯”的专项整治行动势在必行,但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替代、完善现有的科研评价体系也很重要。
一些“青椒”认为,问题的实质不在“四唯”,而在“唯”的标准是否是真学问、真权威、真创新。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城市经济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刘业进说,按照理想状态,文科学术评价本应是结合科学的量化标准和学术同行评价而产生,但现实中往往是不懂行的行政人员主导,导致好制度难落地,最终还是成了简单的量化考核。强调论文本身没有问题,但既要重视“小同行”的意见,也要辅之“大数据”的手段,准确评价一篇论文或一篇研究成果的真实影响力。
还有一些“青椒”提出,要警惕借破“四唯”虚化标准,变成特权当道、学阀当道、没有标准的改革。上海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研究员彭峰反映,中央提出破“四唯”之前,在替代方案都还没有的情况下,有的单位已经开始打着改革的名义降低标准、虚化标准。许多青年教师担忧地说,硬性标准虽有缺陷,但好歹能打通人才上升的渠道。如果依赖同行打分,科研之外可能还需要和领导、行业权威搞好关系,更加助长关系、圈子、权力对学术的渗透。
采访中很多人呼吁破立并举,一些高校已经在积极探索。据了解,南京大学已经出台了《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科研成果分类评价方案》,提出将成果评价范围扩大至:学术论文、学术专著、文献整理、决策咨询报告、学术译著、优秀案例创作、文化艺术创作等。
其中后四类成果在成果认定和绩效评价时,参照标准折合计算为论文绩效,相应评价结果在绩效考核和职称评定中给予同等认定。(本文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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