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贸易战中的「受害者」

2018 年 7 月 21 日 人物

今年这个樱桃季，王淼闲下来了。

这源于中美之间正在进行的贸易战。两国的摩擦往来了几轮，先由美国发起。3月8日，美国率先宣布准备根据232条约对从中国进口的钢铁和铝分别加征25%和10%的关税。为了平衡这一项加税产生的损失，半个月后，中国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发布中止减让关税的产品清单。4月4日，美国继续公布一张总值500亿美元、涉及1333种商品加征25%关税的清单，生效时间为7月6日。同一天，中国也宣布对总值500亿美元、包括农产品、汽车在内的商品加征25%的关税。

直接增加的关税带来的必然是商品价格的提高，最终的承担者是每一个普通的消费者。

文｜姚胤米

采访｜姚胤米陈秋晓

编辑｜刘斌

图｜网络

降温

七月是美国的车厘子果农们最忙碌的一个月。在美国西北部，大农场的樱桃树枝上缀着一簇簇深红色的、饱满的果实，这是整个采摘季里，车厘子最大最甜、质量最好的一个月。

车厘子由「cherries」直译而来，和中国樱桃是同科同属，只是品种有所差别。经由冷链空运配送，它们可以在几十个小时之后，出现在太平洋彼岸中国家庭的果盘里。

往年这个时候，也是美国西北樱桃协会的中国代表王淼一年里最忙的日子。作为中美两国车厘子贸易的重要中间人，每年的樱桃季，他都要频繁地往来于东西半球，在美国果农和中国经销商之间帮助协调，回了国他还要各省到处跑，见各地的经销商，了解市场行情。

今年这个樱桃季，王淼闲下来了。

贸易战对两国进出口贸易商来说，意味着成本的骤然上升。

「第一次增加15%，第二次在这个基础上再加25%，还有增值税，综合税率有60%多了。」王淼在电话另一端算着账，「也就是说，还没进来，一斤樱桃就要先交20块钱的税。这么高的价格，就把中国的一些中等以下的消费者筛掉了。」

过去几年，车厘子是离中国消费者最近、销量最好的进口水果。

每年的春夏季节，中国各个城市的大型综合超市、电商网站都会大张旗鼓地宣传美国车厘子，商家们为了吸引消费者，对这种漂洋过海而来的紫红色浆果想了各种各样的营销活动：满减赠券，销售高端礼盒，甚至到产地做溯源直播。

与国产樱桃相比，美国车厘子在甜度、口感、色泽和尺寸上都更胜一筹。据王淼介绍，这一方面是美国西北部农场对樱桃品种的筛选和培育投入较大，此外采摘过程也极为严格。「凌晨四点开始采摘，十点温度升上来就停止采摘，摘下来的车厘子放入木箱后还要用反光膜覆盖，两个小时内必须运进冷库，将樱桃降至口感最佳的温度。运输过程也全程冷链，保证在送到消费者手上时，口感不受影响。」

产量和技术上的保证，让美国车厘子成为每年夏天进口车厘子市场上无可替代的主力。「以前真的是太好卖了」，王淼举了个例子，以往这个时候，为了抢夺数量有限的出口樱桃，很多的中国水果进口商直接带着现金，蹲在美国的公司门口等着拿货，「人家都不卖给他们的。」现在，中国许多实体超市都不敢在显眼位置摆放车厘子。

「今年（生意）不好做啊」，七月中旬的一个晚上，在成都出差的王淼和几个当地的经销商一起吃了个晚饭，饭桌上，大家一边端着酒杯，一边相互感慨。两次加征关税带来的价格显著上升，让美国进口水果市场急速降温。

王淼服务的客户从七八十个锐减到二三十个，许多中小经销商干脆放弃了这块生意。去年这个时候每天最多能定200板货（每仓板120箱货，每箱约18斤）的大客户，今年每次最多只敢进40-50板。

2017年，流入中国市场上的车厘子价格在40-60块一斤，今年则达到60-120块一斤，这直接导致二线及以下城市的中低档消费者被「过滤」。

王淼也把今年的销售目标调下来了，去年一年的销量是300万箱，今年的目标是力争100万箱。「购买力下降了，做这个风险很大，如果卖不出去，这么贵的东西就砸在手里了。」他说。

恐慌

这场贸易交火跨越太平洋，在两国市场上都引发了不小的恐慌。

7月6日，中美两国对第一批商品互增关税生效的这一天，一艘近十万吨级的散装货轮载着一船大豆，以14节的最大航速在海上疾驰，被网友调侃为「跟关税赛跑」。早一秒靠岸，意味着有可能为这船大豆节省将近700万的关税。

除此之外，另有至少三艘原定于8月底运抵中国的美国大豆船取消了航程，另有6艘载有美国大豆的货轮在中国海岸线外抛锚。

苏州华东食品有限公司是国内一家规模较大的肉制品进口商，据Fortune报道，在新关税政策实施前，该公司只「成功」收到了3板条箱美国冷冻肉类，没能在时间节点前「上岸」的另外6板条箱肉，每箱税收高达50万。

在宣布征税清单到正式生效的这段时间里，中美两国的进出口贸易商们为了避免可能到来的巨大损失，「拼了命」地提前囤货。

王淼已经做了二十多年的美国生意了，四月份美国第一批拟征税名单公布时，王淼就开始紧张了，紧接着中国政府委派官员到美国谈判，王淼又放松了警惕，「觉得没事了」。谈判的成果并不像预期的那么乐观，在加税政策正式落地前，王淼通过一些渠道听说方案可能如期执行，他赶紧通知客户，「大家真是拼了命地往里进啊，整架飞机整架飞机地包过来。」但对新鲜度要求很高的水果来说，提前囤货量显然有限。

最近三个月，浙江省绍兴市一家纺织集团也接到了多个美国客户的订货大单，总量接近6千吨。这家公司的主营业务之一是生产涤纶工业长丝，生产量在全球范围内都居于前列。化纤类产品在美国第二批增税商品列表里，预计从今年8月份正式施行。

该公司销售经理赵鑫（化名）告诉《人物》记者，「我们的美国客人是比较悲观的，他们认为特朗普可能真的是会乱来，接下来真的要征税的话，美国的进口就会严重受阻。」

制纤车间的生产线即便已经24小时不间断地运转，要想满足客户的全部备货量，还是很难。既有生产条件下，每天的总制造量是有上限的，商品从上海、宁波口岸出港，经海运，正常情况下要20天到一个月才能抵达美国，如果赶不在期限之前到，关税税额就要重新确认，具体到一个集装箱上，就是四千多美金。赵鑫估计，如果真的把关税加起来了，「美国的客户很可能全部失掉。」

据英国《金融时报》报道，因为担心受到中美贸易摩擦的影响，美国最大的出口企业波音公司正在与两国政府接触，希望这场交火能尽快平息，有媒体统计，波音现有订单的20%-25%来自于中国。

另一个向中国出口的大户——汽车公司也坐不住了。在贸易摩擦升温之前，中国将所有进口外国汽车的关税降低至15%，一个多月前，包括福特和特斯拉在内的几个美国汽车制造商刚刚在中国降价，以吸引更多中国消费者购买。7月6日之后，生产于美国的同型号汽车将被征收40%的进口关税。

加征的关税让特斯拉Model S和Model X汽车的价格普遍上涨了10万，最高的涨了25万。7月10日，新关税政策实施的第五天，结束了泰国行程的特斯拉创始人埃隆·马斯克飞抵上海，在和平饭店与上海市政府签订了合作协议，宣布特斯拉将在中国独资建设集研发、制造、销售于一体的特斯拉超级工厂，预计产能50万辆。

选择在这个时间节点举行合作签署仪式，被外界解读为「关税政策压力」的直接推动结果。

应对

从亮出招式开始，两边都加紧蓄力。

美国「301」委员会拟定的征税清单，主要涵盖了LED、激光设备、半导体及面板生产设备，集成电路，分立器件等，这些对大众生活而言稍显陌生的领域，却是中国制造业十年发展计划「中国制造2025」的重点研发对象。美国的这一精确瞄准，客观上给这一计划设置了障碍。

中国的回应则直接指向去年美国出口品类占比最大的几项：大豆、汽车、飞机。美国农业部的报告称，中国是全球最大的大豆进口国，过去一年美国大豆出口量的61.2%都销往中国。

现在，豆农正遭受切实的影响，在美国市场，大豆价格先短暂上涨，而后迅速跌至十年来的最低点。此外，钢铁进口成本的上涨，让美国密苏里州的钉子生产巨头因售价提高，订单量减少了50%，公司负责人在接受CNN采访时称，公司已在破产边缘，不得不裁员60%以维持企业的存续。

一些美国的车厘子出口商为了留住中国市场，不得不降低价格，承担一部分关税损失。个体利益的受损让反对特朗普关税政策的声音越来越多。美国民调机构皮尤研究中心7月19日公布的民调显示，特朗普对欧盟、中国等贸易伙伴加征关税，让美国民众感到忧虑，约49%的美国成年受访者认为加征关税对美国是坏事。

从宣布拟征税名单开始，王淼的果农朋友们不断地通过本地议员向政府提出要求，「很多美国人是不关心政治的，我生存下去，过得舒舒服服的，这个是最重要的。」王淼粗略地计算，虽然美国车厘子出口量只占总产量的15%，但这一损失也足以达到三四千万美金，「那也是很多了」，因此，他们希望两国政府能够快点达成新的协议。

第二批总额2000亿美元的拟征税清单公布后，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发布公告称，相关利益方可在8月17日前对征税清单提交书面评论意见，美国301条款委员会将在8月20日到23日召开公开听证会。

得知这个消息后，赵鑫邀请了自己在美国的客户申请参加听证会。美国有这样的政策：如果进口的某类产品，没有其他的供货渠道，或者说差距比较大，就可以给予豁免，排除在加税的清单外。

「我们这个产品，美国本地是生产不了的，虽然韩国、中国台湾、印度也可以生产，但是质量上肯定是和我们比不了。」赵鑫所在的公司是全世界最大的工业长丝生产厂家之一，「我对我们的产品有信心，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的产品应该被豁免。」

一些企业已经找到了消减损失的办法。一家总部在上海、与国内多家知名电商生鲜平台合作的贸易公司接受了《人物》采访，该公司的美国市场负责人介绍说，「尽管在生鲜上，找到可以完全替代美国产品的方案不太可能，但是可以通过消费的转化来降低损失。比如说不吃美国的苹果了，还可以吃智利的苹果；不吃车厘子了，还可以选东南亚一些热带水果。」

南京尊吉食品有限公司是一个注册资本只有3万，企业规模不足五十人的小型进口公司，在经营上这家小公司也奉行「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策略，公司的负责人王飞说，贸易战一开打，他们马上就引导客户尽量避开美国货。在向饭店售卖进口冷冻肉时，王飞会更强调澳洲牛肉的口感优势，和加拿大牛肉与美国货的轻差异性。

「美国牛肉反正在价格上、品种上的优势，也就那么回事儿吧，美国屠宰牛也经常从加拿大拿过来，还有从墨西哥拿过来，从美国进口来的牛肉还指不定是哪儿长大的呢。」王飞说，「15个点（关税）都加在我身上也无所谓啊，找个替代不就得了。」

美国和中国彼此互增关税的商品种类，既限制了从对方国的进口，也促进了本国从其他国家的进口。对大豆增税之后，媒体报道称中国已经考虑增加从巴西和阿根廷进口大豆；美国水果进口量的降低，促进了中国从东南亚的水果进口；赵鑫公司的化纤生意，则可以通过先出口到中国台湾，再从那里出口到美国来转化。

但无论如何，直接增加的关税带来的必然是商品价格的提高，最终的承担者是每一个普通的消费者。在电话的另一端，从事车厘子生意的王淼不无感慨地说：「60块钱一斤了诶，可以买两斤肉了，也是一个普通家庭一顿很好的晚餐了。贸易战这个东西，对美国出口商、中国的进口商和中国的消费者来说都是伤害。」

不过，这个突然闲下来的夏天，并没有让王淼感到特别焦虑。二十多年了，王淼自认为见过了太多的起起伏伏。

「这一次是比较严重一点，但我们做这一行的看得很清楚，世界需要中国，中国也需要世界。」王淼说，「中国和美国两个贸易大国，总会解决这个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