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徐文荣创业43年的驱动力：让老百姓都富起来 || 改革开放四十年秦朔系列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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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东方犹太人”之称的浙商是中国市场经济中的一道独特风景线。1935年出生的徐文荣，1975年创业，43年打造出共创、共有、共富、共享的“横店模式”（“四共”），堪称浙商“开荒牛”的代表。
费孝通曾说，苏南以集体经济为主，温州以个体私营经济为主，横店模式则是两者的结合。
“我就是想改变横店，让横店的老百姓富起来，能过上与城里人一样的生活，让老百姓走向小康、中康、大康。”这是徐文荣创业43年来的驱动力，他也把这股力量传承给第二代的徐永安。
83岁的徐文荣习惯的生活方式是每天8点半到“四共委员会”上班，12点中饭，下午1点半上班，6点下班。晚上偶尔看看从全球最大影视拍摄基地——横店影视基地拍的影视剧。他的办公室很大，除了秘书，常常就他一个人，但遇到来客，他的目光依旧敏锐，话语中充满简洁有力的智慧。过去若干年，他“一意孤行”，推动圆明新园建设，终于建成，将于明年7月1日全面开业。随着交通设施改善和文旅配套发展，横店镇的人流量可望在现有基础上翻倍，成为中国最大的主题公园。
横店的产业由徐永安负责。他2001年8月任横店集团总裁，2003年11月接任董事长。他没有父亲那么犀利，更加温和，但对于如何办企业，和父亲的理念仍一脉相承。当长生生物事件爆发，不少人追问“中国还有多少靠谱企业”时，他在地方商会上做了一个《发展实体经济的持续动力源于社会责任》的发言，他说，横店集团40多年之所以能突破重重艰难险阻，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源于徐文荣“多办企业多赚钱，多赚钱为人民多办好事”的朴素理念。
徐永安说，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企业的成功，都不能以财富多少来衡量，而要以对社会回报多少来论本领，以对社会承担的责任多少来论贡献，以社会效益的最大化来论功劳。绝不能以眼前利益、快速利益衡量，要以长远发展、永续发展来论英雄。
1975年，在地处浙中的东阳市，不惑之年的徐文荣从创办横店缫丝厂开始，孜孜不倦，和追随者、继任者用40多年打造出庞大的实业集团。2014年，横店集团实现营业收入520亿元，跻身民企“营收500亿俱乐部”。2017年，横店集团上缴税收总额43.8亿元，带动横店镇上缴的税收占东阳市税收总额的一半左右。
横店影视基地很有名，其实只是冰山浮出的部分，整个横店集团有四大支柱，即电气电子、影视文化、医药健康、新型综合服务，旗下有子公司60多家，生产型企业200多家，上市公司5家，分别是横店东磁、普洛药业、英洛华、得邦照明、横店影视。因为这些公司的出色表现，横店不仅被誉为“中国好莱坞”，也被视为“世界磁都”、“江南药谷”等等。
最让徐文荣、徐永安父子满意的，不只是在税收、就业上为地方做贡献，还包括横店集团在带动区域产业发展、改变城市面貌、改善百姓生活上发挥的巨大作用和示范效应。
徐文荣一直坚持“多为老百姓办好事”的理念，带动共富，促进横店的城镇化发展。在同时代企业家中，他对家乡父老乡亲的回馈、反哺意识和责任感更强烈。这可能与他年轻时的经历有关。
在“文革”中，徐文荣因不愿批斗他人，得罪了“造反派”被抓捕，在横店镇度过了7个月的逃亡生涯。这7个月走到哪里，住在哪里，都受到贫苦百姓的保护，都有好心村民把最好的东西拿给他吃，甚至吃饭时让他吃干的，自己喝稀的。有人家里因为收留他被砸被抓。“如果没有这些贫苦老百姓的帮助，我的命恐怕早就没有了。”这是徐文荣民本心态的由来。
徐文荣说，如果光是企业做得好，产值达到多少亿元，但对老百姓没贡献，或者说有贡献，但只是安置了部分劳动力，那就不是成功的企业家。他说，社会主义企业家不但要做“好企业的企业家”，还要做“社会的企业家”。
1975年缫丝厂成立，短短两三年时间就积累了很大财富。1970年代末，徐文荣开始兴办轻纺针织企业，主动把技术和产品向农村农户扩散，在横店形成完整的轻纺产业链，促成了“针织一条街”的形成，让家家户户有了致富门路。
到1980年代，横店集团历经千辛万苦，把磁性材料产业逐步培育发展起来。徐文荣主动提出，磁性材料企业要帮扶中小企业，向它们无偿提供磁性材料的技术指导，支持它们发展，横店因此形成了由高到低的磁性材料产业群。磁性材料成为横店集团的一大主导产业，还带动了整个东阳磁性材料的发展。2017年，东阳全市磁性材料企业达142家，销售额达142亿元，创造税收8.6亿元。
横店影视文化产业的兴盛，更是徐文荣、徐永安父子办企业回报社会的体现。当初投资非常大，根本看不到盈利希望，成长之路异常艰辛。在外人看来，如果把投入到影视文化上的数十亿元资金拿到大城市投房地产，可能很快就能大赚特赚。但父子俩坚信影视文化产业能极大带动地方经济发展，帮助更多百姓共同致富，所以固执己见而不动摇。
1995年，横店集团又开始涉足航空产业。20多年来一直处于亏损。但徐文荣父子还是持之以恒地投入，他们坚信临空经济能极大带动横店发展。2018年上半年，横店通用机场通航，可谓“20年磨一剑”。
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徐文荣每年都拿出一大笔资金来搞横店镇的基础设施建设，投资电网、架桥、修路、绿化，建自来水厂、污水处理厂、生态公厕，创办幼儿园、高中、大学等等，这些本该政府做的事，徐文荣和横店集团都做了。
2001年8月从横店集团卸任后，徐文荣担任“四共委员会”主席，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如何回馈横店百姓上，如出资改造横店各村镇的基础设施，建设中老年康乐园、健康咨询服务站，提供资金用于扶贫工程，每个月为符合条件的老人发放养老补贴等等。在徐文荣看来，横店集团和横店镇血脉相连，横店集团发展最原始、最本真的理想就是为了让横店镇老百姓生活得更好。
徐文荣和横店集团的实践，为农村城市化开辟了一条新路：推动城市化，农民不一定要往城市里涌，可以就地转化。他说，把农村人口向城市集中，可能造成农村空心化，越来越落后，同时给城市管理也带来一系列新问题，农民虽然“洗脚上田”进了城，人格和尊严却都没有保证。40多年过去了，徐文荣用实践实现了横店镇的“乡村振兴”。国内很多民营企业都起步于村、乡、镇，却鲜有像徐文荣这样，既办好了企业，又解决了在本地安置农村剩余劳动力及农村城镇化的问题。
经过两次大的扩建，如今的横店镇已有120多个行政村，10万本地人，加上10万外来人口，总人口数已达20万。本地人目前的年人均收入超过6万元，到2025年有望达到10万元。横店集团的“十三五”战略规划，提出到2020年集团营收过千亿元。
横店与外界的联系正更为紧密、迅捷和方便。通用机场已经通航，可以飞商务机和包机；杭温高铁已经获批，未来杭州到横店仅需30分钟；横店到金华的轻轨建设也已开启，未来还要用城际轻轨打通横店镇的各个村庄，彻底解决交通问题。以此为基础，圆明新园将成为文化旅游的新热点，并与已经建成的“横店红军长征博览城”一样成为全国性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漫步今日横店，这个地处浙中偏僻地带的小城镇不但不显落伍，反而相当时尚。小镇吸引了数万名来自天南海北、形形色色对演艺事业有憧憬的年轻人，即著名的“横漂”。这些“横漂”中“漂”出了影片《穷途》导演牟天翔、《我是路人甲》男主角万国鹏等知名演艺人士。“横漂”的聚集，给小镇带来一道流动的风景，也让横店显得年轻，并因梦想而充满活力。
目前，横店影视已经整合了各类制作和渠道的优势资源，包括影视旅游公司、影视制作公司和全国300多家横店电影城，形成了完整的产业链。
在评价继任者——大儿子徐永安时，徐文荣说他既能守业又能创业。徐永安曾留学日本，1990年代进入集团历练，2017年亲手推动了两家企业登陆A股市场。和父亲相比，徐永安在实业之外，更注重资本，希望两者并驾齐驱。
徐文荣交棒后，主要聚焦三农促进的工作。2007年11月成立了“四共委员会”，这个拥有188亿元资产的委员会旨在统领社会各界力量，依托文化产业，专职从事慈善事业。圆明新园就是“四共委员会”的杰作。徐文荣表示，要通过20年时间的规范化操作，努力使横店老百姓享受的社会福利与保障达到目前香港居民的水平。
无论是作为父亲的徐文荣，还是作为儿子的徐永安，在发展当地经济、实现老百姓共同富裕这方面，可谓一以贯之，慎终如始。
如果说徐文荣那个时代的成功创业者更需要前瞻性的果敢，对新生事物的敏锐嗅觉，善于把握一闪而过的历史机遇，巧妙得当地维持与政治的距离，从而缔造个人和企业的辉煌；改革开放40年后，时代呼唤的是企业家对秩序和规则的尊重，及对企业社会责任的践行。可以说，企业尽社会责任，不只是付出，而且是收获；不仅是投入，也是投资。企业社会责任不是遥不可及的道德训诫，已成为一种可行的经营态度和方式。
43年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短暂的一瞬，璀璨星河，横店依然醒目。徐永安既是横店集团的守业者，又是新征程的创业者，更大的愿景等着他继续书写。
“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解决农民问题”——采访徐文荣实录
秦朔：您耗时近10年建圆明新园的初衷是什么？
徐文荣：横店影视城造好后，来拍戏的剧组越来越多，他们提出圆明园没有了，你能不能再造一个让我们拍戏。我答应了，就像1995年底，谢晋导演到横店，我答应给他的《鸦片战争》建一条“南粤广州街”，120栋房子、一条珠江、一座塔，3个月干完了，影视城也迈开了第一步。后来我到北京看圆明园遗址，爱国热情被激发，回去就决定要建了。
我的所作所为，主要是为了解决农民问题，包括农民富裕和农村美丽的问题。小康生活，保护环境，都做到了。我们的村民年收入已经超过6万元，早已达到小康。但要在2020年实现全国农民奔小康，并不容易。现在农村有两亿到三亿的劳动力没有出路，非常贫困，又进不去城市。如果全靠中央财政补贴，又可能养一大批懒汉。所以只能把民营企业搞好，吸引这些劳动力，带动他们致富，让他们自力更生地解决富裕问题。我提出横店镇老百姓每人每年收入要达到8万到10万元。
筹建圆明新园时，我得知北京有个人手里有圆明园的4000多幅图纸，我找到他，但他就是不相信我，不相信横店，图纸既不肯借也不肯卖。我们在北京圆明园召开建设圆明新园的新闻发布会，我被骂得一塌糊涂。现在梦想算是实现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特别是旧村改造，建设新农村。
我以“三农”为己任，拼命做，拼命干，争取政策支持。现在我请专业设计人员设计新村，一个村已经设计好了，马上要改造，还有十个村签了改造合同。
秦朔：有人说您超前解决了横店镇的“三农”问题。
徐文荣：中央精神怎么说，我就怎么把项目带到横店来落地。大量办工厂、办学校、办医院，农业变成工业，农民变成工人。尽管现在有100多个村并过来了，劳动力还是紧缺，附近的乡镇，临近的县，很多劳动力都在我们这里就业。
现在“新三农”出来了，就是“建设美丽乡村”。还是要向未来看，人的数量增加，房子肯定要增加，很多要结婚的年轻人没有房子。国家提出“全域旅游”，我们这里做得很好了，再加全面旅游、全民旅游，每户人家都要到旅游产业中赚钱。有的人开小店赚点钱，有的把多出的房子出租赚钱。但是有一部分人还是没有赚钱，那我一条街一条街改造，一楼全部开店赚钱，你自己开就自己开，自己不开就租出去。横店去年的游客是1800多万人次，现在规划是10年后达到3000万人次，必须要把横店建设成非常美丽、全面的新农村。
秦朔：今年是改革开放40周年，我看了您的《徐文荣口述风雨人生》一书，您在山沟沟里做了这么多事情，丝厂、东磁、影视、医药等等，为什么这些机会您都能抓得住，而且长青不老？
徐文荣：我原来是国家干部，22岁就被提拔当了类似于现在的乡镇书记、镇长一级的干部。但26岁回家了，为什么回家？那时候都讲亩产5000斤、10000斤的空话，我这个人喜欢干实事、说实话，所以我回家了，坚决回家。
有一次开会，我问组长什么是社会主义？又问他：“我家有5口人，你们说种大麦产量高，我们就种大麦，一家5口，大麦一共分到101斤。大麦割后种水稻，要100天才能收割，才能分到稻谷。这100天时间，5个人每天只能吃1斤零一点的大麦，更不要说（有条件）买茶、买盐，买油，这叫什么社会主义？”他说我是“反革命走资派”，第二天，大字报贴上我家门口，开始了对我的批判。
直到后来搞不下去了，村里很多人要求我来当支部书记，甚至有人跪下来，我只好接下这个差事。以前每亩地一年粮产量只有700斤，我当了支部书记后产量达到1500斤。年底分红，本来两毛七，我干了一年以后达到七毛六。
那时我是用小工厂赚钱，我天天参加劳动，造桥、打水井。从第二年开始，横店老百姓一天“两干一稀”，中饭吃完后，一人吃个橘子或苹果，老百姓开心得不得了。当时种桑养蚕的日子很不好过，因为国营工厂关门了，蚕丝厂也关了，蚕蛹里面的蚕都破茧，无法产丝了，所以省里很着急，鼓励每个种桑养蚕比较好的乡镇都办一个蚕丝厂。他们一定要我去办丝厂，一分钱没有，但我们8个人就把它办起来了，农民很高兴。
办丝厂很苦，可我必须办，结果8个月就办好了，第二年赚了8万多元，第三年赚了15万多元，再做点别的生意，也赚了点钱，就这样一个一个工厂地发展起来，大量的劳动力吸收进来。没几年时间，共办了六七十个工厂，帮村集体办工厂、合作办工厂、个人办厂。有时我们生意很好来不及做，丝厂就支持村民做，并帮他们找到销路，村子一下子变得红红火火。
秦朔：企业办好后，您开始“企业办社会”了？
徐文荣：后来横店镇的老百姓几乎全部来到我这里工作了，我们在发展，却没有土地了，只得以附带并，合并了20个村进来。后来搞文化产业，因为更能带动第三产业的发展，更能美化城镇。道路、电网、桥梁、绿化等统统由我投资，建立自来水厂、污水处理厂。
除了基础设施外，我们已经在横店建成了一所大学，建好了一家投资十多亿的现代化综合性医院。现正在加紧扩建幼儿园，新建小学，积极兴办教育事业。今后每十个村里面都要放一个幼儿园，放一个足球场，放一个卫生所，放一所小学或者中学。
当时我没有想到“企业办社会”，我是在把企业办起来、多吸收劳动力的基础上，并来并去并到120多个村的。从旅游产业转到影视产业，更发达了，但有的企业只能到外边去了，譬如期货，横店没有办法，人才不在这里，那是要到大城市甚至要到国外去办的。（注：横店集团旗下有南华期货公司）
秦朔：“民本”是您所有思想和行为的出发点吗？
徐文荣：当一个平民难，当一个有责任的平民更难。我们要做的就是为老百姓做好事，我现在管的“四共委”所产生的经济效益，除了用于发展以外，都要为老百姓做事。
秦朔：在横店，企业要发展，土地从何而来？
徐文荣：大办工业、文化产业都要土地，尽管我们用的是当时不用批的四荒地，还是不够。土地问题解决了，企业发展就很快了。我们征用的土地全部有失地农民保险，女的52岁以上、男的55岁以上都能够拿到保险金，在每月2200元的基础上再补贴500元，可以拿到2700块。
另外，我们的群众演员，注册的已有5万多人了，长期住在这里的有2万多，他们都住在农民那里。前几年宾馆不够，我发动老百姓盖宾馆，造房子。农民的床铺、棉被、窗户、电视机、空调，全部装起来，都由我补贴，一下子发展到可以住下12000人，但现在还是住不下。今天领导们来了，说房子你可以再建高一点，有的地方可以造十层。
搞影视产业时，我宣布凡是到横店拍戏，全部免费。哗啦啦全都到横店来了。
秦朔：能否谈下您和大儿子徐永安交接班的事？
徐文荣：徐永安接班后，我的女儿、女婿出去自己办企业了，小儿子也在外办企业。创业难守业更难，让我欣喜的是，永安既能守业又能创业，我也安心了。
我的“四共委”独立出来后，我就专门发展文化产业和为老百姓服务。我下面还有个“三农促进会”，加上“四共委”，这两块儿我坚决不让儿子接班。下边的人现在都还不具备接班的条件，我就制定好制度，慢慢去培养。这些被当作接班人培养的员工每年上十天课，给他们讲过去的“老三农”和现在的“新三农”，还有中央一号文件和两会精神。
「 图片 | 视觉中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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