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做刑侦探员的时候,林建强在尖沙咀分区工作,这里毗邻维多利亚港,是黑社会势力聚集的「油水区」,他很兴奋,可以在混乱的环境大干一场。他也在这里从一个刑侦新人逐渐成为正式的探员。他如今仍喜欢在尖沙咀闲逛,观察来往的行人,看他们的衣着和表情,判断他们性格如何,是否可疑,退役多年也没有摆脱这个习惯。
白天,维港附近的街道挤满来香港采购的游客,夜里挂满了不同颜色的霓虹灯牌,这幅属于香港的图景几乎从未改变。只是曾经聚集在这里的黑帮势力不再是当年喊打喊杀的古惑仔,有的帮派也随着时代变迁而土崩瓦解,他们转入地下,用更精明的方式躲避警察的视线。林建强说,现在想在O记干活,还得是个互联网专家。
属于香港的警匪故事仍然在上演。
文 | 涂雨清
编辑 | 刘斌
摄影|尹夕远
卧底
64岁的林建强了解香港大部分的黑帮据点,譬如旺角印有帮会标志的小巴,藏在楼宇之中的夜总会生意,或者是附近「一楼一凤」住着的旧式大厦——乘坐1平方米左右的狭窄电梯上楼,每一间单位的门外都挂着五彩的霓虹灯,大厦里的每个单位通常被隔成8个房间,住着不同的性工作者。
就像是已经将旅游景点走过无数遍的导游,林建强对这样的地方轻车熟路,甚至能在街道的某一处找到最好的观察角度。他走路的步子很快,语速也一样,说话带着些混迹街头的痞气,让人觉得那一头白发是故意染上去的,像电影里的黑道人物。
作为一名O记探长,林建强是最了解香港黑帮足迹的警察之一。
如果你是一位港剧迷,一定能很快明白O记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它是香港警务署最高层次的刑侦部门——有组织罪案及三合会调查科(Organised Crime and Triad Bureau),香港人称呼它为O记,专门打击极为复杂和严重的刑事案件。这个部门诞生在香港黑社会最为猖獗的80年代,和黑社会打交道是他们的日常工作。你时常可以在港剧里看到这样的画面,O记警员去扫荡黑帮据点,行动开始前,他们藏匿在密封的货车上等待指令。
林建强入职O记时正值香港回归,香港警队由英治时期的「皇家香港警察队」正式改为「香港警察队」,他以O记探长的身份见证了香港的转折时代。
O记从不缺世纪大案。林建强进入O记的第一单case就是「长胜号特大海盗杀人案」,也被称为新中国最大的海上抢劫杀人案。船上23名船员集体在南海遇害,货轮神秘失踪。
当年接下的另一单案子则是曾经绑架李泽钜的悍匪张子强犯下的,当时张子强正偷运800公斤炸药入港,预备炸掉香港赤柱监狱,救下兄弟叶继欢,被警方发现后,张子强潜逃回内地,最终在内地被逮捕,处以死刑。
坊间流传着太多和O记有关的故事,他们进入黑帮内部,潜伏多年,一举剿灭黑帮势力的警匪传说深入人心,但林建强说,「卧底的确是常事,但情节没那么曲折。」
他曾经卧底当一位黑帮大哥,扮演的黑帮角色是自己写的脚本,平日里要穿西装打领带,戴着名表和金戒指,最要紧的是说黑话——
那时,目标人物正打算找「九四友」 (黑话:四个人) 一起打劫,林建强由一名线人充当「老棚」(朋友),介绍后认识了目标人物,对方声称有「狗仔」(手枪),要合作去找「老衬」(被劫的对象),向他下手「老笠」(行劫)。于是一伙人去下手的地点预先「踩线」(勘察环境),并找一些「醒扒」(机灵)的、「够姜」(有胆量)的同党。
每天晚上,林建强都要回想一遍作为黑帮大哥的自己做过什么事情,并且谨记身份背景。但最大的压力来自于碰见熟人。香港地方小,人又密集,生怕有人在街上看见自己,问候一句「最近在哪里当差啊」,「虽然不至于被暗杀,但整个行动就前功尽弃了」。
界限
O记探员属于便衣,他们平常无需穿制服去街头巡逻,比起等待事发后去往现场办案,更重要的是掌握情报。如果在一家茶餐厅遇见林建强,他很可能就在和身边的人说着正常人完全听不明白的江湖话,这是和黑道交流的暗语,与线人沟通时也要用到这个技能。
林建强经常约线人喝早茶,了解各个帮会的运转有什么新的动向,线人们会为了报仇或者让自己减刑而向警方爆料。但讲义气是黑社会的生存法则,线人们向警方走漏消息也会感到不安,林建强要时常用一些利诱,或者在言语上进行安抚,「让他觉得自己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做得久了,有的线人甚至会把自己当作警察」。
这些线人是O记探员办案的触角,他们深入黑社会各帮派的内部,林建强依靠他们侦破了职业生涯中的许多案件。警方和线人的关系很微妙,既要拉拢对方,也要划清界限。林建强时刻提醒自己要黑白分明,「兵就是兵,贼就是贼,不可能是真正的朋友。」
林建强的一位下属就没能分清。他在卧底期间,原本已搜集齐一个黑社会团伙犯案的证据,却在动手抓人的前一夜动摇了,他去问林建强,「可不可以不要在这一天抓他,那天是他的生日,我觉得他好惨。」林建强狠狠批评了他,「做卧底就应该把私人感情放在一边,抓他是你做警察第一位的任务。」
界限在林建强从警之初就有了。他在廉政公署成立时入行,那时警界贪污成风,不少警察与黑社会势力勾结,港英政府正掀起一场反贪风暴,他不顾家人的反对,一心投考,想要在治安环境最复杂的时期当个合格的警察。
林建强第一次看见尸体是21岁,一位独居老人在居住的劏房中自缢,几天后被儿子发现报了警,他将老人从绳索上解下,送去公众殓房。那天回家后,林建强把衣服反复洗了很多次,用很长时间洗澡,「死人的身上有一股味道,不管洗多少次,这股味道始终都在。」
办案过程中,林建强努力表现得镇定和专业。他有一套自己的训练方式,每天穿上警服,带上警帽是一种仪式,不可以在办案时感到害怕,不可以和卧底帮派的人建立私人感情,不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贿赂。他将害怕、犹疑、孤单的情感形容为「弱者行为」,在他看来,警察是不能露怯的。
他始终记得小时候和同伴们玩「点指兵兵」的游戏,「点指兵兵、点着谁人做大兵?点指贼贼、点着谁人做大贼?」一般人都喜欢做「大贼」,到处躲藏,享受逃避「大兵」追捕的乐趣,但林建强只喜欢当「大兵」,费尽心思把「大贼」抓到的喜悦是无法替代的。
心理战
在成为O记探长前,林建强在西九龙总区重案组工作了6年,在那里积攒了成熟的刑侦技巧。
1992年5月1日深夜,19岁的前伴唱女郎陈婉华在劏房内被奸杀,颈部几乎被人斩断,伤口长达15公分,女孩死时,手中夹着一张名片。由于尸体放置的时间长,被发现时身体已经腐烂,屋内散发着酸臭味,无法通过采取体内DNA的方式来寻找凶手。
林建强是这一案件的主要负责人,他找到最后接触过陈婉华的伴唱姐妹,得知案发前有一帮清洁公司的伙计和她们一起出来玩,并一同送死者回家。清洁公司的员工随即成为林建强的怀疑对象,他还发现当晚有人提出过单独送死者回家。
为了找到这个疑犯,林建强一连三天把清洁公司的这班伙计叫来警局,挨个询问,其中一个19岁的工人卢景耀总是迟到。林建强有意安排每个人抽血化验,声称可以通过化验得知谁是凶手(实际上这个可能性已被排除),「结果(卢景耀)吓得脸色都青了」。
林建强于是将他单独审讯,「你跟我说,你是不是很担心。」卢景耀小声说,「阿sir,我没担心。」林建强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倍,「你没担心?你看下你自己有多担心。」
林建强知道,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起诉他的唯一方式是让他自首,心理战变得很关键。他于是又说,「你讲出来啦,舒服点。」「你知道我是探长,你想不想我帮你啊?」
几个回合下来,卢景耀快要支撑不住了。
林建强说,「我知道你是杀人之后摆了那张名片上去,她死前受过虐待,不会抓得这么平整,我还查到你和这班同事是不合的,借了人家钱不还,但是案发后,你马上就还了钱,你不止杀人,还拿了死者的钱。我还知道你们去唱歌的那个晚上,你提出过单独送死者回家,是不是?」
这些故事都是林建强的推测,却压垮了卢景耀最后的心理防线,「阿sir,原来你已经知道这么多。」于是,他将如何强奸与杀人的过程和盘托出,如何对死者起了歹意,如何拿到凶器,细节处都说得清清楚楚。最后,他告诉林建强,「说出来真的舒服了。」
林建强非常享受和犯人斗智斗勇的过程,案情越复杂,他越兴奋,「其实是很矛盾的心情,我们希望社会安定些,但又希望能侦破最难的那一类案子。」这是林建强来到O记最大的动力,他能在这里见识最复杂和精密的案件。
但并非所有工作都像审讯一样使人兴奋。收集情报、核实情报、搜集证据,准备起诉都是需要大量准备工作,「证据很重要,一定要毫无漏洞。」 警务署往往需要足够的证据,才能顺利将疑犯定罪。在过往一些争议案件中,也曾多次判港府输,悍匪张子强就曾被香港警方拘捕,却因证据不足而释放。
退役之后
春节过后的一天,在位于油麻地西洋菜街的香港警察体育游乐会,林建强向《人物》记者讲述任职期间发生过的数桩离奇命案。
这是一栋港英时期兴建的米黄色建筑,退役的警察和家属可以在这里聚餐和休闲。香港的冬天总是晴朗,从窗外看过去,几个长者正在攀岩区锻炼,不远处的浅灰色建筑是旺角警署,也是同时期的历史建筑,至今都在使用,林建强说起那些案件的来龙去脉,好像就发生在隔壁街区、发生在昨日一样清晰。
2001年发生的「魔警徐步高杀警夺枪案」以及同一人在当年犯下的「银行劫杀案」是最历久弥新的记忆。为了破案,在侦查的5年时间里,林建强常去往那个令他泛起「哀伤」的公屋走廊。梁成恩警员在这里被近距离射击5枪后死亡,看着墙上的黑色血迹,林建强不停地在脑海中重建案发现场,试图找到自己或许遗漏了的关键案情。
也有「好笑」的记忆。有一回,警局突然接街坊的报警电话,称整条街都很臭,他们发现源头是天台荒废的水塔,里面有一堆腐烂的尸骨,起初林建强以为是动物的尸体,找来食环署的人收拾,结果发现是人的尸骨,被食环署笑话,「有没有搞错啊」。
另一单黑帮命案则涉及当年红极一时的歌星梅艳芳,她曾在一间豪华卡拉OK被黑社会「湖南帮」的人掌掴,引发帮派冲突。「湖南帮」的人被「新义安派」的人砍伤入院治疗,又被人潜入病房开枪杀死。林建强说,当时不仅要追查案件的凶手,还要派人贴身保护梅艳芳的安全。
再往前追溯一些,林建强曾经在香港历史上著名的「三不管」地带——九龙城寨清拆前进寨办案,解救一名被黑帮囚禁的受害者。林建强在多条曲折的小路中前进,灯光忽明忽暗,污水时不时滴下来,散发着臭味,他所在的行动组踩着臭水,在违规的建筑中穿过,楼梯是「蜘蛛网的布局」,为了通过隔壁的梯级,还要弯腰入洞,虫蚁和老鼠就在身边。
香港密集的住宅区。 图/视觉中国
这些记忆就如同香港90年代令人咋舌的历史一样,动荡而又精彩。历史俱往矣,警察故事于林建强也已是多少年前的过去了。
他在2010年正式从警队退役。那段时间,他总是半夜惊醒,摸一圈自己的腰间,「我的枪呢?」下一秒就清醒过来,「噢,我已经退下来了。」习惯了24小时配枪,半夜被电话叫醒的日子,突然没了安全感。
但林建强是闲不下来的人,他给自己安排了满满当当的退役生活,现在的他是警察历史收藏协会的会长,热衷于收藏与警察历史有关的物件,最出名的藏品是朱德在1922年任云南警察厅厅长时签发的一张委任状,一有空林建强就会拿出来看看。
他曾在警局刊物的访问中说,收藏最大的满足感不是来自于找到一件稀罕的文物,而是翻查这些文物资料与背景的过程。为了考查朱德签发的委任状是否是真品,林建强会仔细查验头衔与年份是否相符合,还要研究这份委任状的纸质和颜色,「我最开心的就是找资料的过程,有如查案一样,透过各种蛛丝马迹,找出事实的真相。当我找到该件文物的资料时,那种喜悦真是难以形容。」
他还利用做刑侦工作时积累下的情报,走访不同地区的帮会,撰写有关黑社会文化的书籍。
「有一次去巴西的时候还遇到了枪战,」说起这次经历,他的脸上一点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讲述这些危险的故事时,他的语气里都是满足,甚至是骄傲的。
他主动展示起自己的日程表,里面仔细写满了每一日的安排,常常还要工作到深夜。和许多香港人一样,林建强不愿意过清闲自在的退役生活,他多次纠正《人物》记者,「一定要说退役,我没有退休。」
初做刑侦探员的时候,林建强在尖沙咀分区工作,这里毗邻维多利亚港,是黑社会势力聚集的「油水区」,他很兴奋,可以在混乱的环境大干一场。他也在这里从一个刑侦新人逐渐成为正式的探员。他如今仍喜欢在尖沙咀闲逛,观察来往的行人,看他们的衣着和表情,判断他们性格如何,是否可疑,退役多年也没有摆脱这个习惯。
白天,维港附近的街道挤满来香港采购的游客,夜里挂满了不同颜色的霓虹灯牌,这幅属于香港的图景几乎从未改变。只是曾经聚集在这里的黑帮势力不再是当年喊打喊杀的古惑仔,有的帮派也随着时代变迁而土崩瓦解,他们转入地下,用更精明的方式躲避警察的视线。林建强说,现在想在O记干活,还得是个互联网专家。
属于香港的警匪故事仍然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