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随着国内学术水平的提升和科研氛围的向好发展,一批有条件在国外取得不错岗位的青年学者,纷纷选择回来为中国的AI科研事业作出贡献。
“说实话,表现并不理想。”冷静文刚刚完成一场特别的答辩会,台下坐着来自不同领域的科技专家们,他需要在规定时间内把自己至今最核心的学术成就——“专用处理器与通用处理器组成的异构系统”给阐述清楚。
32 岁的冷静文在答辩当天穿的黑色长袖衬衫,衬托出了他挺拔的身姿,潮流的无框镜片与一头乌黑的头发相得益彰。按照组织方的要求,答辩者当天需要带一件个人物品到现场。不少答辩者带的都是自己的科研产品,而冷静文带的是一个咖啡杯,原因是:他喜欢喝咖啡。
你可能会以为这是某某实验室里一个平易近人的大师兄正在进行毕业论文答辩,但事实上,冷静文已是上海交通大学约翰·霍普克罗夫特计算机科学中心的一名副教授,研究方向是面向人工智能的系统结构设计与优化。
冷静文答辩结束后接受媒体采访
也许是很少参加类似活动,当他在答辩会上谈到关于借鉴系统结构知识解决深度模型黑盒特性与稀疏特性的工作时,还没来得及展开叙述,答辩时间就结束了,他愣了一下,说
了声谢谢后安静接受评审们的提问。
“按平时 100% 发挥的话,评审们今天应该会打 70% 吧。”冷静文在后台接受主持人采访时说道。
不久,冷静文得知,自己这场 70 分的答辩表现,成功让他获得了 2020 年的达摩院青橙奖。或许是他在答辩时的咖啡杯让评委印象深刻,阿里在给他颁发奖杯的时候也“皮了一下”:他被告知要去拿一杯外卖咖啡,从办公室出来的他打开纸袋后却发现,除了一杯咖啡,还有青橙奖的奖杯。
上交“青橙三杰”
青橙奖,是由阿里巴巴达摩院在 2018 年发起的公益性评选,主要面向 35 岁及以下的中国青年学者,以发掘对科技进步有关键推动作用的人物。
除了 100 万人民币现金,获奖者还可以跟达摩院实验室建立互访联系,对于需要大量真实业界数据做实验的 AI 科学家而言,吸引力不小。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能让青年科学家们被更多人“看见”的平台。
青橙奖官网 slogan:“青春本涩,热望成橙!”
除了冷静文,过往被青橙奖“看见”的还有张伟楠与陈全。他们的共同点是:年轻、拿过青橙奖、都曾就读于上海交通大学,2016年从海外回国,到上海交大任教。
张伟楠是第一届青橙奖得主。他的本科就读于大名鼎鼎的上海交大ACM 班 —— 这是一个可以媲美清华姚班,以“培养计算机科学家”为目标的计算机精英班。
2002年,上海交大首次代表中国在面向在校大学生的比赛ACM-ICPC上拿到冠军,同年领队俞勇向校方申请成立ACM班。ACM班在2005年再度夺冠,张伟楠2007年进校时正是ACM班的黄金时期。
ACM班并非全部都是信息学竞赛保送选手。张伟楠在高中时参加的是物理竞赛,是以计算机零基础学生的身份进入ACM班。
而他的第一篇论文也和竞赛有关。当时他拿到一个跟国际竞赛相关的“大规模深层次文本分类”课题,于是自己默默苦读很多论文,经常在学校实验室工作到大楼锁门才离开—— 一个暑假下来,逸夫楼的管理员大爷已经和他熟悉到平时见面都要打招呼。
张伟楠
ACM班也给张伟楠接触科研提供了更为便利的条件。大二暑期分实验室,他选择了俞勇和薛贵荣老师的Apex实验室,主攻机器学习和数据挖掘。在实验室学习一年后,ACM班的学生可赴微软亚研等研究型企业进行半年实习,张伟楠因此得到了高斌和刘铁岩等名师的指点,为他之后申请爱尔兰数字企业研究所和到英国读博打下了基础。
而冷静文的本科生活就相对平淡一些:微软亚研和ACM班开展的本科生实习算是一个特例,当时能去往微软亚研实习的本科生并不多,像商汤的创始人徐立,也是在上海交大计算机系获得硕士学位后才去往微软亚研。
冷静文于2006年考入上海交大电子信息与电气工程学院,后选择信息工程专业。1984年底,上海交大筹建电子电工学院,将计算机专业升格成为一个独立的系,由系统结构、计算机软件和计算机应用3个学科组、计算机技术和计算机应用两个实验室以及一个计算机房组成,其中系统结构是计算机系的王牌方向。受此影响,冷静文2010年毕业后到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电子与计算机工程系攻读博士,主攻GPU处理器的体系结构优化。
和冷静文一样选择系统结构方向的还有陈全。但与张伟楠和冷静文不同的是,陈全本科就读于同济大学计算机系,之后在2007年来到上海交大攻读硕士和博士。
陈全
陈全的博士导师是过敏意。过敏意1994年赴日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后之后在日本工作多年。2006年当上海交通大学来联系过敏意时,早就有回国意向的过敏意毫不犹豫地回国。
过敏意担任上交计算机系主任期间不仅带来了海外的先进理念,学科水平稳步提高,也推动了一批企业合作项目。2008年,阿里云创始人王坚找上过敏意合作“八六三计划”项目,有机会参与该项目的陈全,有了最早参与业界第一线云计算开发的经验。
而这一超过十年的合作的成果是:2019年,过敏意团队与阿里合作项目、应对流量洪峰的云计算技术获得国家技术发明奖二等奖。这也是互联网公司第一次获得国家技术发明奖。
2014年,陈全博士毕业。他的博士论文《面向复杂并行架构的高性能低功耗任务调度的研究》在共享资源监测、动态任务调度等方面有诸多创新,获得了中国计算机学会 2015年度的优秀博士论文奖。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批获奖者的高质量:CCF2015年度优秀博士论文奖的10位获奖者中,除了陈全外,毕业于清华大学的张兰和姜宇也分别在2018年和2020年获得青橙奖。
博士毕业后,陈全并未直接留校,而是选择到密歇根大学当博士后。
“我当时和导师沟通过,是直接留校当老师,还是先去海外高校做一段时间博士后。他给我的建议是,先做一段时间博士后发掘自己的创造力。他认为当了老师之后就没法安心做研究,你会需要指导学生、申请项目、和形形色色的人沟通,与其在自己创造力最强的时候把时间耗在这些事情上,还不如安安心心的在国外做研究。我听了导师的建议。”
海外做学术的经历,是他出学术成果的“黄金时期”,结束这段经历后,他毅然决定回国发展。
“交大计算机系在系统结构、高性能计算、云计算这一块的实力在亚洲名列前茅,就算放到全世界也非常强。”上海交通大学的学术实力,加上个人更倾向于国内环境,他最终选择了上海交通大学。
张伟楠也在2016年博士毕业后回到国内。他在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攻读博士期间师从数据科学大师汪军教授,在机器学习和数据发掘方向取得了不俗的成果,其中包括建立变分法计算广告出价优化体系,并发表第一篇面上多域离散数据的深度学习模型预测用户行为。
“伦敦读博士期间,暑期我去了美国硅谷的谷歌实习。当时的生活是,白天做谷歌的研究课题,晚上回到家或者周末的时候就做互联网广告算法的研究和参加广告算法世界级比赛。那会儿其实挺辛苦的,幸好两边结果最后都比较好,谷歌的实习成果发了 KDD,比赛也获得全球第一名,发了另一篇KDD。”
毕业后,包括谷歌在内的互联网顶尖公司都向他抛出了橄榄枝,但他却坚定地选择了回到交大当教职。
“在高校会更自由一些,比如今天 arXiv 上出了新论文,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花一整天时间去读它,不会有其他非常重要的 KPI 需要你马上去完成。我本科本来就是交大的,所以就首选了交大,面试通过之后我就没有再面试其他学校。”张伟楠如此说道。
类似的还有冷静文。冷静文主要研究专用处理器与通用处理器组成的异构系统,从宏观系统层面解决深度学习模型的可靠性、鲁棒性问题。研究成果大部分以开源软件形式发表,在工业界也有一些落地,比如为语音AI公司做语音云资源管理工具,为国产人工智能芯片做MLU100自动编译工具等等。
毕业前冷静文在工业界有过三段实习经历,第一段是在三星,做类似于EDA的工具流程优化工作;第二段是在美国的一个实验室,研究跟计算机视觉相关的可靠性问题;第三段是在IBM,做相对独立的课题研究,GPU并行处理器能耗优化。
在 IBM 实习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情,让冷静文心里萌生回国发展的打算 —— 美国有对外技术出口许可的限制,很多行业不允许中国人做研究,在IBM实习时,芯片或者处理器等核心部门不允许中国人参与。
所以博士毕业后,他在当年年底就决定回国加入上海交通大学任助理教授。“回来建设自己的国家,现在国内也发展得很好了,交大的学生水平、给教师的待遇和美国比,差距一直在缩小。”
与张伟楠、陈全、冷静文同一批被上交计算机系引进的还有好几位年轻教师,这也是上交计算机规模较大的一次引进,尤其是张伟楠和冷静文的“回归”让计算机系的领导非常高兴,用他们的话说是“我们又有自己培养的学生回来了。”
请回答2016:上海交大做对了什么?
吸引这一批青年科学家“回流”的,排除掉学术实力、离家近、工资待遇等因素,几位受访者口径一致的,是上交的长聘教轨机制(Tenure Track)。
Tenure Track(终身教授,或“预聘-长聘”),起源于19世纪末,其创立初衷是保护学术自由、促进科研创新。
简单来说,只要青年教师凭借过硬的科研能力通过试用期、获得终身教职资格后,饭碗就有保障。换句话说,他可以自由地开展自己的科研工作,即使想法再离经叛道,也有继续进行科研的条件。
上海交通大学的 Tenure Track 最早可以追溯到 2010 年,有两人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一个是上海交通大学时任校长张杰,一个是1986年图灵奖得主约翰·霍普克罗夫特(John Hopcroft)教授。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是享誉世界的计算机科学算法大师和教育专家,2011年初,受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外国专家局的邀请,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来到中国,投身于中国高等院校计算机学科建设以及人才培养的相关工作。
2011年5月,得知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在重庆讲学,当时的上海交大校长张杰院士特地赶到重庆与他会面。在撰文中,张杰这样写道他与约翰·霍普克罗夫特教授近乎传奇般的相识经历:
“2011年初夏,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校友滕尚华教授那里得知John正在重庆讲学。John是享誉世界的计算机科学家和教育专家。……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如果能邀请到这样一位大师级人物加盟致远学院,并为交大整个计算机学科的发展进行规划,那将带来多么珍贵的发展契机。
我第一时间与John联系。得知他下榻的宾馆后,我从上海专程飞赴重庆登门拜访。John打开房门看到我时的惊讶神情,至今留在我的脑海里。我介绍了致远、交大,以及我对发展交大计算机学科的设想。John不仅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而且立刻接受了我的访问邀请。2011年6月John正式加盟致远学院,为本科生亲自授课。”
加盟上海交通大学计算机系后,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只要一逮到机会,就会向学校管理层提意见,他主要强调两点:一是重视本科教育,二是教师评估指标的改革。
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坦言,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慢慢摸到一些门道:中国高校似乎倾向于信任一些客观的量化指标,比如科研经费、论文发表数。
而 Tenure Track ,正好是这么一剂解药,可以将大学老师从繁琐的科研指标解放出来,从而释放教学与科研活力。
由于两人在理念上不谋而合,张杰校长与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在物理系与计算机系抢先试行 Tenure Track 教职体系。
Tenure Track 在上交计算机系开花结果的一个重要标志性事件,是约翰·霍普克罗夫特计算机科学中心(下称“中心”)的成立——一个以约翰·霍普克罗夫特名字命名的计算机科学中心,由王新兵教授担任执行主任。
这个计算机科学中心的特点是:不要科研经费、不拿科研项目、校方不设科研考核,主要目的是集中力量培养人才。所以中心的几乎所有教职人员都是按 Tenure Track 制度被聘请的。
而张伟楠和冷静文两人正是在中心刚成立时就被系里推荐来到中心,成为中心最早的研究者之一。两人后来都顺利通过了 Tenure Track 第一轮的考核,并担任中心的副主任——张伟楠负责教学,冷静文负责科研。
AI科技评论注意到,在国内最早一批推行Tenure Track的高校中,上交的口碑颇为不错。
除了所有学校对Tenure Track“飞升疾走”(“青椒”们爱玩的谐音梗,“非升即走”的谐音,颇有“修仙”的味道)的统一硬性要求外,上海交大的Tenure Track更注重细节和“青椒”们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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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教授一进交大便享有博士生导师的身份,学校会尽力为青年教师提供一些博导名额,平均每年可以招收1个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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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自由度较高,系里不会强迫一个老师必须去做什么。同时,老师们也会有一定的压力,驱使他们去做出好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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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遇比老轨道的教师更高一些,从经济上面解决了青年教师的“后顾之忧”。
而真正决定了上交Tenure Track在青椒中的口碑的,是弹性的考核、较好的待遇、与待遇相应的压力和前辈们“成功上岸”的经历。
“2016 年我们回国的时候,已经有一批老师通过 Tenure Track 考核,变成长聘教轨制的老师了。这些早前成功的案例,有吸引到我们这一批海归。”张伟楠坦言道。
今日,上交已在全校多个院系内全面推行Tenure Track ,这只是上交大力吸引年轻人才的开始。
薪火相传
被上交吸引的除了张伟楠、冷静文这样刚博士毕业的“子弟兵”,还有像卢策吾这样已经崭露头角的学术明星。
卢策吾重点研究图像识别。他在2013年博士毕业于号称“亚洲CV界黄埔军校”的香港中文大学计算机系,导师为贾佳亚。在博士期间,他发表的《Image smoothing via L0 gradient minimization》被SIGGRAPH Asia 2011 收录,是这届大会引用最高的论文。
让卢策吾更上一层楼的是他在博士毕业后赴斯坦福的一段博士后研究,导师是ImageNet 创始人李飞飞。在斯坦福期间,他曾经担任斯坦福-丰田无人车项目的主要技术负责人,主持和参与多项美国自然科学基金项目。2016年,卢策吾入选“国家高层次人才计划青年项目”,9月回国任上海交通大学电子信息与电气工程学院计算机系计算机视觉研究员。
上交同样给予了卢策吾足够的空间。在学院的组织下,他参与了交大首届人工智能专业课程的设计。卢策吾同时也担任了吴文俊人工智能荣誉博士班(首任)班主任,该班级以交大杰出校友、人工智能先驱吴文俊院士命名,旨在培养人工智能精英研究人才。
2017年,《麻省理工科技评论》在国内首次进行“35岁以下创新35人” 评比,卢策吾入选;2019年,卢策吾获得“求是杰出青年学者奖”,这也是近三年唯一人工智能方向获奖者。
曾受益于完善人才培养机制的卢策吾,如今想的是怎么能让更多年轻学者也加入到“成长加速道”里来。
2018 年,取意于“凤凰非梧桐不栖”的青年AI科学家联盟梧桐汇在上海正式成立。该平台成立的目的是凝聚各方资源让更多科研新生代快速“冒尖”。作为发起人之一的卢策吾,正身体力行将自己身上宝贵的成长经历,通过平台赋能更多年轻人。
对于张伟楠来说这种做法再熟悉不过。早在他刚进入ACM班时,戴文渊等一批学长们就和他们灌输过ACM班的成长文化三部曲:立足、成长、贡献。他在ACM班学到的如何让自己成长的经验,在十几年后继续发挥着作用。
“预计在2022年或2023年会有第二批更强的海归回国发展,因为我们最初回来的一批人刚进校时便培养了一些优秀的本科生,他们现在在国外的顶尖高校读博;近年来,随着国内学术水平的提升和科研氛围的向好发展,这些优秀的学生也会乐意回来,为国家的科研事业作出贡献。” 张伟楠如此表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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