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买卖者不完全图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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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买卖者不完全图鉴

2018 年 5 月 15 日 三联生活周刊 霞光里9号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霞光里 9 号」。

以防你不知道“霞光里 9 号”是什么——这里是都市青年和文艺族群的集散地，是故事与情绪的收容所。

眼生？没关系。你一定看过 单身的人都是猫 或 讨好型人格都讨不到好。你与我的理想与爱、平凡生活，都在霞光里。

又是一个寻常的下午，036 稀里糊涂地在一大杯脱脂奶拿铁的帮助下赶完了微信推文。她揉着酸痛的眼睛，敲打着后颈，把两千七百个飘着鸡油香气的汉字装进 Word文档里发送给负责排版的同事。

有的时候时间没这么赶，036 就会问自己——究竟在写些什么，究竟相不相信自己在写些什么：

有时她描绘中年人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的群体画像。但这要配上“马男波杰克”的图片，让大家颓丧地心安理得，颓丧出“高级感”。

有时她分析为什么年轻人们都无法被爱。这种选题有两个方向：要么责怪读者挑挑拣拣，要么责怪读者所处的环境缺少机会。总之不能说出心中的真相（036 自己认为当代都市爱情只能发生在一系列线上交友软件中，但是她不能这样写，不能把好不容易吸引来的用户赶去交友软件那里——人家又不给她稿费和广告费……）。

有时她批判世界缺少微小而确定的幸福，有时她歌颂生活中微小而确定的幸福，有时她呼吁大家锻炼自己的眼睛，从而去发现微小而确定的幸福。

有时她批判读者们缺少对大江大海星河山川的向往，有时她歌颂脚踏实地随着时代大潮前行的老实人，有时她呼吁大家既要做好手头的事，又要抬头看看，不要忘了梦想，不要放过梦想。

但凡眼尖一点的读者，就会发现 036 常常自相矛盾且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没有人骂 036，甚至没有人知道哪一篇推文是 036 写的，哪一篇是 036 的同事写的。对于读者们来说，一篇新媒体时代的公众号文章的作者是谁显然无关紧要。在他们的眼里，036 和 036 的同事们都是“小编”，都是“这篇写得深得我心”的小编或是“写得真恶心”的小编。

倒也公平。

这样一来，036 就对于自己每天生产出的香浓鸡汤与鸡副产品没有任何愧意，反正谁也看不见谁。每天早上，领导把当天的选题交给她；午饭时，她在脑子里画出用户画像，想出一个“刺眼而扎心”的标题与写法，买好超大杯的咖啡；下午，她写；傍晚，新鲜出炉的文章将会沿着光纤流向四十万台手机和手机的主人。如果幸运的话，他们恰好在地铁上，恰好点开了它。如果更幸运地话，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还会点开文末的广告——有时是一个水杯，有时是一块手表，有时是一管洗面奶，全部具有消除焦虑的神奇功效，即便大多数的焦虑都是 036 在三分钟前文章开头凭空建立的。

但是绝大部分时间，当 036 写完文章交了差，她便没时间思考这些有的没的。她也有属于自己的焦虑亟待排解：

在电脑前坐太久，眼睛会不会坏掉？

在电脑前坐太久，颈椎和脊椎会不会坏掉？

没有时间每天去锻炼，怎样才能高速地瘦身？

下班的漫漫回家路上，036 在反复查看自己推送的阅读量后，余下的时间都花在网络购物上：能让眼睛明亮如初的洗眼液，能提供充足营养并迅速减脂的代餐粉，能让腰腹一个月内细五厘米的神奇束腰，能让腿看起来又细又长的魔力瘦腿袜，能够健康瘦脸的瘦脸仪，代餐果汁，减脂咖啡，美白丸，酵素……

037 一直没能像自己曾幻想的那样，成为一名“KOL”——用更通俗的话来说，网红。

没错，她是有大几千粉丝，还有一副怎么也吃不胖的好身材，还有想找她签约的公关公司（五年前有一回）。可惜年华似水，机会易逝，2018 年后，有大几千粉丝的用户大有人在。来找她发布推广信息的，不是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微商，就是趾高气扬的网络大品牌，直接说：“我们送你东西，但是没有费用。”

037 只好悻悻地婉拒，以至于如今她已不知道能在微博上发什么。发张精心修饰过的自拍，也只有零星的几个赞；若是发全身照会好一点，发满九宫格，就会有眼熟的用户名发来评论：

小姐姐你好漂亮，他们说。

但是粉丝数量还是一成不变，有时甚至还会往下掉——037 认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穿、戴、用的“名牌”不够多的缘故。

倒不是非要多昂贵的高奢包与鞋，但是阅尽万级粉丝博主的 037 发现，她们的图片中总会经意或不经意地出现略高于自己消费水平的精致日用品。比如一块时下流行的手表，咖啡店与时尚品牌联名款的保温杯，完全不防霾却显脸小的口罩，就算不出去旅游也要在家中使用的便携式蓝牙音响，性价比堪忧的网红奶茶店，性价比堪忧的网红甜品店，性价比堪忧的网红餐厅，昂贵的手账本，本该在画面外却出现在镜头里的“当红微单相机”……

这实在不怎么公平，她想，明明大家长得差不多，脑子里的东西也差不多，人气却如此天差地别。难道当代网友们喜欢与追随的，真得是一种“消费主义至上”的生活方式吗？——这个词是她从一篇爆款微信公众号文章中看来的。作者不知何方神圣，口气倒是不小，“突突突突”将当下流行的所有物质生活批判一通，还说以 037 为首的一批年轻男女掉进了商家和红人联手缔造的消费陷阱，把她读得又气又慌；气是因为她觉得作者有点酸，慌是因为作者说得也不无道理，可偏偏她自己并不具有文中所指出的网红的能力特点：“身体力行地为粉丝们勾勒出一幅由精致物质编织而成的美好生活图景”。

037的焦虑爆发在一个偶然的周二下午。

她一边在工位上端坐着贴发票，一边偷偷浏览同学们的近况。

有位037一向不喜欢的书虫同学天天在朋友圈里谈政治、谈文学、谈艺术、谈得 037 的白眼都要翻起来。她觉得这名同学实在太不成熟，太不懂得优雅和风度，只知道自顾自地说，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听，真是失礼！另一位同学生了个可爱的宝宝，辞工在家带孩子，还挺让人羡慕。就是老公不怎么帅，看起来条件也是一般般，037 撇撇嘴。有位同学做了新媒体，天天拿公众号的文章刷屏；有位同学做了销售，每年至少能偶遇一次当红明星，但是她的双眼皮不是那么成功……

大家都过得没那么好，也没那么坏，一切都那么轻松，直到她偶然发现了一名高中同班女生的微博——53298 个粉丝！

此人最新一条微博有 27 个转发，100 条评论，400 个赞，差不多是 037 心目中比较理想的规模。可这条微博其实是个广告，推广一条让人可以立即变瘦的束腰。在被至少四个滤镜美化过后的九张照片中，这位老同学穿着亮粉色的束腰、曲线动人，在健身房与商场内一会儿喜笑颜开，一会儿迷离忧郁。她带着名牌耳钉，手捧着时下最流行的燕麦奶茶，像位女王一样优雅地接受着来自五湖四海的顶礼膜拜……

037 坐在狭小的格子间内，把脸埋在一堆发票里，觉得自己几乎崩溃了。